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孤独的幸存者1:红如鲜血 作者:萨拉·斯姆卡 内容简介 她,一个17岁女孩。 她是那个对每件事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发表意见的人。 她是那个不管是物理还是哲学都能得满分的人。 她是那个因为演了《哈姆雷特》里的欧菲利亚触怒了两位老师,可其他人都被感动得流泪的人。 她是那个从来都不参加学校的任何集体活动的人。 她喜欢有氧格斗、冰泳、跑步和逛美术馆。 她是那个从来都是一个人吃饭,却从来都不显得孤独的人。 她是另外一副拼图游戏中的一块,在这副拼图中没有属于她的位置,可是她似乎又好像可以被放进任何位置。 她一点都不像其他人,可是她又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当众人眼中神秘而酷极了的她,不小心卷入一连串危险事件,她该怎么面对生命中最大的危机,和成长过程中难以忘怀的疼痛? 她是谁? 她是卢米·安德森[1],一个来自瑞西麦基的瑞典族芬兰人。 她是那个对每件事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发表意见的人。 她是那个不管是物理还是哲学都能得满分的人。 她是那个因为演了《哈姆雷特》里的欧菲利亚触怒了两位老师,可其他人都被感动得流泪的人。 她是那个从来都不参加学校的任何集体活动的人。 她是那个从来都是一个人吃饭,却从来都不显得孤独的人。 她是另外一副拼图游戏中的一块,在这副拼图中没有属于她的位置,可是她似乎又好像可以被放进任何位置。 她一点都不像其他人,可是她又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她的信条 不要卷入别人的是非,不要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也不要去干涉别人的事情。只有沉默不言,而且只在深思熟虑后才开口说话,才能获得安宁。 她的生存法则 卢米生存法则第一条: 只有尽量不卷入别人是非的人,才能活得最好 卢米生存法则第二条: 永远都不要草率地下结论。 卢米生存法则第三条: 永远都不要高估你自己的敏捷程度,永远都不要相信你绝对安全。 卢米生存法则第四条: 不要给对方选择,而应该扔给对方再清楚不过的行动指令。 卢米生存法则第五条: 不要恳求,也不要要求,只要告诉对方事实是什么就够了。 卢米生存法则第六条: 健身房的流汗让我舒服,因为这让我变得更有力量。 卢米生存法则第七条: 不要因为报复而寻找力量,而要因为今后可以不再需要经历那些“经历后会让人想要报复的境遇”寻找力量。 ————————————————————[1]?卢米·安德森(Lumi Andersson),芬兰语中同“白雪·安徒生”,故此系列名为“白雪公主三部曲”。 人物列表
Lumi Andersson卢米·安德森主人公,高中学生
Terho V?is?nen德尔霍·瓦萨宁警察,爱丽莎的爸爸
Boris Sokolov玻瑞斯·索科洛夫毒贩小头目
Viivo Tamm维沃·唐玻瑞斯·索科洛夫的手下
Linnart Kask林那特·卡斯克玻瑞斯·索科洛夫的手下
Elisa爱丽莎卢米的同学,德尔霍·瓦萨宁的女儿
Tuukka杜卡卢米的同学
Kasper卡斯培卢米的同学
娜塔丽Sinirnova娜塔丽·斯密尔诺娃玻瑞斯·索科洛夫的手下,德尔霍·瓦萨宁的情妇
j??karhu北极熊毒贩总头目
2月28号 星期天 1 雪堆闪耀着白光。十五分钟前下了一场雪,给灰暗的积雪堆盖上了一层洁净而柔软的新雪。十五分钟前,一切还皆有可能,世界看起来那么美。更加光明,更加宁静,也更加自由的未来就在前方的某个地方闪光。未来,为了它可以冒巨大的风险,可以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一张牌上,让自己一次性地全身而退。 十五分钟前,鹅绒般的大雪给积雪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羽绒被。然后雪突然就停了,就跟它开始得一样突然。一缕缕阳光,从云朵的缝隙间泻下。整个冬天都没人见过这么美的一天。 现在,地上的白色开始一点一点地掺杂进红色。红在扩散,占据了它下方的土地,一片雪花一片雪花地往前推移,在前进中染红它流过的雪花。还有一部分红色喷到了远处的雪地上,落成一个个鲜红的斑点。这红那么纯粹,那么鲜艳,如果它有声音,肯定会尖叫出声。 娜塔丽·斯密尔诺娃那双棕色的眼睛盯着红色的斑点点缀的雪地,什么都看不见。她什么都不再想,什么都不再希望,也什么都不再害怕。 十分钟前,娜塔丽还有希望,十分钟前,她还比生命中的任何一刻都要害怕。她用颤抖的手把一张张钞票塞进正宗的路易威登皮包里。她一直在倾听,哪怕是再细微不过的声响。她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一直对自己说没事的,没事的,一切她都计划好了。但是同时她也知道,任何一个计划都不可能绝对万无一失。她花了好几个月反复琢磨的计划很可能被人轻轻一推就会倒下,破碎。 路易威登皮包里放着护照和飞往莫斯科的机票。其他任何东西她都不带。弟弟会开着租来的车到莫斯科机场来等她,会开车把她送到几百公里以外的小屋。世界上只有几个人知道那座小屋的存在,妈妈和三岁的欧尔加,她的女儿,会在那里等她。她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女儿了。女儿会不会已经不认识她了?她们会在小屋里躲上一两个月,这样她和女儿就有机会重新认识对方。她会在小屋里一直躲到她相信危险已经过去,一直躲到她被完全遗忘。 有个声音顽固地在娜塔丽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你不会被忘掉,他们不会让你跑掉”。她试图说服自己,她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他们很快就能找到一个人来代替她,所以他们不会大费周章地去到她的藏身之地把她揪出来。 做这一行的,时不时有人失踪,跟这个人一起失踪的还有钱。这是做这一行的风险,是不可避免的损耗,就好像在超市里没有及时卖出去而腐烂掉的水果,最后不得不被扔掉一样。 娜塔丽没有数那些钱。她只是尽可能多地往包里塞钞票。有些钞票已经发皱卷曲了,但这并没有关系。卷曲的五百欧元的钞票和平整的五百欧元的钞票一样值钱。用它,可以买三个月的食物,如果足够精打细算的话,甚至四个月。用它,也可以让一个人在足够长的时间内保持沉默。对于很多人来说,五百欧元就是沉默的价格。 二十岁的娜塔丽·斯密尔诺娃趴在雪地里,脸颊贴着冰冷的雪。她感受不到冰雪在皮肤上的刺痛,她那裸露的耳垂也感受不到零下二十五摄氏度的气温足以让人凝固的寒冷。 在这陌生的国度,在这冰封的早春,娜塔丽,你在冷得发抖。 有个男人曾经用他那沙哑的嗓音给她唱过这首歌,还唱跑调了。娜塔丽不喜欢这首歌。歌中的娜塔丽是乌克兰人,而她是俄罗斯人。她喜欢的是男人给她唱歌,同时抚摸着她的头发。当时她试着不去听歌词,好在这样做并不困难。她会说一点芬兰语,她能听懂的比她能说的要多得多,不过她停止了费脑筋去想那些词的意思,而是放松思绪听男人唱。那些芬兰语单词交织在一起,丧失了意思,只剩下一个一个的音符,连成一串从男人的嘴里蹦出,飘到娜塔丽的颈后。 五分钟前,娜塔丽想到了这个男人,还有男人那双略微粗笨的手。男人会想她吗?也许会有那么一点,也许仅仅只是那么一点点,但不会太多,因为男人并不爱她。如果男人真的爱她,那么他肯定会像他多次信誓旦旦的那样,帮娜塔丽安排好一切。可是现在娜塔丽却不得不自己去安排那些事情。 两分钟前,娜塔丽“咔嗒”一声,合上了皮包。皮包因为装满了钞票而显得鼓鼓囊囊的。她迅速清除了自己留下的痕迹,瞥了一眼挂在门口的镜子中的自己:染成浅色的头发,棕色的眼珠,细细的眉毛和闪着红色的嘴唇。她的脸色苍白,眼睛下方是因为熬夜而产生的黑眼圈。她正要离开,嘴里尝到了自由夹杂着恐惧的味道。跟铁一样的味道。 两分钟前,她直视着镜子中的自己的眼睛,抬起下巴。她要利用这个机会全身而退。 娜塔丽听到了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她凝固在了原地。她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又分辨出了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的脚步声。一共三个人。三个人正从正门进来。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逃跑。 一分钟前,娜塔丽穿过厨房,向通往露台的门跑去。她摸索着去找门上的锁,可是颤抖的手让她无法把门打开。最后,门奇迹般地开了。娜塔丽从覆盖着卢米的露台上跑过,跑向院子。她的皮靴陷进了雪中,可她仍然拼命向前跑,没有扭头往后看。她什么都没听见。有那么一刻,她的心里冒出一个想法,说不定她能够脱险,能够逃跑,能够获胜。 三十秒钟前,一把装着消音器的手枪的扳机被扣动了,一颗子弹穿透娜塔丽的大衣的后襟,穿透她的皮肤,不偏不倚地穿透她的脊柱,撕破她的内脏,最后穿透了娜塔丽紧紧贴在胸前的路易威登皮包。 娜塔丽向前倒下,倒在了洁白的、还没有人触碰过的雪地里。 娜塔丽身下,一片鲜红在扩散。红吞噬掉周围的卢米。那片鲜红刚开始还是贪婪的、温热的,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红一点一点地冷却。有个缓慢而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走向躺在雪地中的娜塔丽,斯密尔诺娃,可是她已经听不见了。 2月29号 星期一,凌晨 2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出现在门口,每个人都想第一个走进去看一看。 “喂,你们让一让,我好把这把钥匙插到孔里去。” “不管什么洞,什么孔,你都插不进去。” 笑声,嘘声,更多的笑声。 “等会儿,应该这样,钥匙应该插到这里,转慢一点,要非常慢。哇赛,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你们想象得出来吗,只要拿着钥匙轻轻转动一圈,就能打开一把锁?想想看,居然有人发明出了钥匙和锁!要是有人问我,我肯定会说这是世界上的第十三大奇迹。” “闭嘴,快把门打开。” 三个人推开门,溜进房间,其中一个差点摔倒。第二个人发出轻微而尖细的叫声,当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时,笑了起来。第三个人使劲儿搜索着记忆,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着解除防盗警报的密码。 “一……七……三……二。我的天啊,这个密码居然是对的!这绝对是世界上的第十四大奇迹,只要按下一串数字,就可以解除警报。现在我知道我长大以后要做什么了,我会成为一名锁匠。什么,这不算职业?没有人可以以打锁为生吗?那好,我长大以后会成为一名保安。” 其他两个人没有听他的,而是沿着空荡荡的黑走廊往前跑,叫着,嘻嘻笑着。说话的那个人跟在这两个人后面。墙把他们的笑声弹回空中,那笑声沿着楼梯的走向旋转。 “我们几个是最棒的!” “而且是他妈最有钱的!” 他们故意互相碰撞,把对方撞倒在地。他们扭打在一起,一起尖叫,躺在石头地板上就跟躺在雪地里一般地做着天使的图案。这时,一个人提醒说:“我们是有钱,可是我们的钱是脏钱。” “没错。英语叫作Dirty money。” “我们得去暗房。我们不就是因为要去暗房,才到这里来的嘛?” 要是有人还能清楚地记得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好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太模糊了,从脑海中蹦出来的只有几个一闪而过的画面:有人在吐,其他人在池子里裸泳。一扇上了锁却不应该被锁着的门,被砸碎的花瓶和满地的玻璃碎片,有人踩上去弄破了脚。血。有人把音响开到最大声。“噢,对不起,我又做错了。”这是一首早已过时的歌,可是有人想要重复听这首歌。“我玩弄你的心,却玩输了游戏。”有人嚎啕大哭,抽泣着不要人安慰。地板上都是酒,滑滑的。酒的味道既刺鼻,又甜甜的。 记忆不情愿把这些画面排列成一个有逻辑性的连续。是谁拿来了那个塑料袋?什么时候拿来的?又是谁打开了那个塑料袋,把手伸了进去又抽出来,还舔了舔手指?他们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得马上来点刺激的。现在。马上。 “你们身上还有吗?我还想再来一片。” “我身上还有这些。” 三片药丸。正好每人一片。三人同时把药丸放到舌头上,让它在口中融化。 “真给力。呕耶,真他妈给力!” 暗房里。一片漆黑。突然,三人中的一个打开了电灯开关。 “上帝说,让世界上有光吧,世界上就有了光。” 塑料袋被放到了桌子上,袋口敞开着。 “靠,真臭。” “钱怎么会臭。钱是香的。” “这里面是数不清的钞票啊。” “我们三个平分。” “太爽了!我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种好事。我爱你们。我爱全世界!” “别乱亲。我都没法集中注意力了,我想骂人。”“我们在这里就可以啊。” “在这里可不行。听着,我们现在得开始做清洗工作。” 往冲洗池里注满水,把钞票全都扔进水里。清洗后的钞票被一张一张地夹在绳子上晾好。 “我管这个叫‘洗钱’。我他妈管这个叫作‘洗钱’!” 2月29号 星期一 3 “醒醒!快醒醒!起来!如果我是你,我连打瞌睡都不会考虑!” 喊叫声填满了卢米·安德森的耳朵。很遗憾,这个声音是她熟悉的,因为这就是她自己的声音。卢米用手机录下自己的声音作闹钟的铃声,因为她觉得这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能更有效地让她离开温暖的被窝。铃声确实有效,她真的连打瞌睡都不考虑了。 她迷迷糊糊地坐在床边,瞟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姆米[1]挂历。星期一,2月29号,芬兰人把这一天叫作逃离日。这是一年当中最多余的一天。反正这一天也是多出来的,为什么不能成为全世界都放假的日子呢?这一天应该让每个人都可以休息,而不需要做任何有意义的事情。 卢米把双脚塞进一双蓝色的刺猥模样的拖鞋里,趿拉着去了厨房,把量好的咖啡粉末和水倒进咖啡壶里。今天早上,如果没有一杯杯浓浓的意式浓缩咖啡,她就没法走进活人的世界。天还是黑的,黑得还不应该是起床的时候。虽然雪已经积成了高高的雪堆,可并没有让天色变得明亮。黑暗短时间内还不会让步,它还会把北欧的夜晚死死地攥在手里,要到三月份才会慢慢松手。 卢米讨厌这个阶段的冬天,雪和寒冷,这两样东西都太多了。街道的拐角还看不到春天的影子,冬天一直延续、延续,不让人抱一丝冬天会结束的希望。冬天把一切都凝固住,让一切都变得缓慢、乏味。家里冷,外面冷,学校里也冷。确实挺矛盾的,有时候她觉得只有在结冰的湖面上挖个洞跳进去才不觉得冷,可是谁又能成天泡在冰湖里呢?卢米套上一件宽松的灰色毛衣,把咖啡倒进杯子里,走到宿舍里唯一一个称得上是房间的地方去喝咖啡。这个房间居然有17平方米,真奢侈。她蜷缩进一把旧扶椅,让自己暖和起来。窗户还是漏风,虽然秋天的时候她往窗户中间加了一层隔热层。 咖啡喝起来正是咖啡应有的味道,她不希望咖啡有别的味道。她无法忍受那些甜腻的、味道古怪的什么巧克力花生砂仁香草咖啡。咖啡就应该是咖啡的味道,黑黑的,浓浓的,事情是什么样就应该是什么样,宿舍也应该是宿舍的样子。 妈妈上次来这里看她的时候又惊呆了:“难道你一点都不想装饰一下你的宿舍吗?让它看起来像个家?” 她不想。卢米已经在这个宿舍里住了一年半。地板上只有一张床垫履行着床的职责,屋子里只有一张书桌、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把扶椅。刚住进来的头几个月,妈妈要给卢米买一张床和一个书架,却被卢米态度鲜明地拒绝了。现在,书都一堆堆地放在地板上,唯一的一个“装饰元素”就是一幅黑白色的姆米挂历。她为什么要花精力给自己造一个窝?这套一居室的公寓只是她上高中这几年住的地方,并不是她的家,她没有想过要在这里扎根。高中毕业后,她就可以去任何地方,不需要留在这里怀念任何人、任何事。 爸爸妈妈在瑞西麦基[2]的房子也不是家。现在她每次回父母家,都觉得自己是个外人。那里有太多的东西让她想起她想要忘掉的事。那些事还是会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的梦里,甚至是噩梦里,而且过于频繁。 爸爸妈妈对她搬出来住的态度矛盾得有点奇怪。有时她甚至觉得她搬出来住对父母来说是种解脱。家里经常笼罩着紧张的气氛,好在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是如此。 她一直都没有弄清楚家里的紧张气氛的症结所在,因为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当着她的面吵过架,她也从来都没有在爸爸妈妈面前抬高过嗓门。她快搬出来之前,妈妈和爸爸有时候抱着她久久不肯放手,也让她觉得怪怪的不舒服,因为他们家从来都没有这种习惯。 妈妈拥抱过她后还用双手捧着她的脸,奇怪地看了她好久,而且看得很仔细。 “我们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这句话妈妈重复了好多遍,妈妈看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卢米开始感到压抑。等她在父母的帮助下把东西都搬到坦佩雷,第一次在父母离开后关上门时,她觉得她肩上的重担卸下来了,而她之前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挑着这付重担。 “你一个人在那边肯定能应付下来吗?” 这句话妈妈经常问她,爸爸倒是更实际:“女儿马上就是成年人了,她必须学会自己应付一切。” 卢米确实能应付,而且应付得一天比一天好。 今天早上从镜子盯着她看的这个女孩显得很疲惫。咖啡因在她的体内见效的速度太慢了。卢米用冷水洗了把脸,把棕色的头发扎成马尾辫。父母扔给她一个和真实的她完全格格不入的名字,她的头发并不乌黑,皮肤也不雪白,嘴唇也不是引人注目的红色。用染发剂和化妆品倒是可以让她变得和她的名字相称,可她并不觉得有这个必要。镜子中的模样对她来说就足够了,别人怎么说她并不在乎。 卢米考虑了三秒钟的时间,今天要穿什么衣服去学校。她穿上一件灰色毛衣和一条牛仔裤,蹬上一双马丁靴,套上一件黑呢子大衣,戴上一条绿围巾和一顶灰色的帽子,再戴上手套,背了一个北极狐[3]的背包。 饥饿抓挠着她的胃。她打开冰箱,可是连冰箱里的灯都没有跟她问好。灯已经坏了两个星期,她也没心情去换。她觉得应该去学校的咖啡厅里买个三明治,或者得买两个,咖啡是一定得买的。 卢米走到学校门口,迎面而来的是熟悉的喧闹声。每个人都很忙,每个人都要把他们的匆忙宣泄出来。这座以表达能力作为专长的高中里,这些聪明得发光、充满了无限创造力的学生们!卢米知道她的这种想法有些刻薄,可是有的时候,她比平时要难以容忍那些奇装异服、那些夸张至极的表情和那些踩着不成文的规定的边缘展示出的个性。但卢米的不悦中还带着感激,她感激自己可以到这所高中来上学,而不需要留在瑞西麦基。当时她申请来上这座以表达能力为专长的高中,就是为了离开瑞西麦基。以其他任何理由搬去坦佩雷,父母都难以接受,但进入特长高中的理由足够充分。上高中后的头几个学期,卢米确实觉得自己到了天堂,不过随着高中生活逐渐成为她的日复一日的重复,这种天堂的感觉就慢慢地淡了,而她也开始发现那些微笑的脸庞背后还藏着嫉妒、做作、爱表现、自大和不确定。 除了喧闹,好在教学楼也散发着温暖,让卢米冻僵的四肢慢慢地又有了活力。她知道,过一会儿等血液再次畅通无阻地流到她的指尖和脚趾尖时,她会感到难忍的刺痛。真应该套上两双厚厚的毛袜子再出门。卢米把外套往衣帽架上一扔,就逃往楼下的餐厅和餐厅旁边的咖啡厅。 “你这回要沙拉吗,还是不要?”厨师看到她问。 “两个都要。”卢米回答,“还要一大杯咖啡。” “而且不加糖,对吧?”厨师笑着往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咖啡。 卢米在咖啡厅的餐桌边坐下,让暖空气慢慢渗入四肢。哎哟,哎哟,哎呦,刺痛的感觉无法避免。她把咖啡杯握在手里暖了暖手,才咬下一口面包。夹了蔬菜的面包又大又好吃,西红柿煮熟了,柿子椒清脆爽口。卢米花自己的钱吃饭的时候是素食主义者,她从不用自己的钱买肉吃,但如果别人请客或者别人给她做饭,她还是不会拒绝吃肉的。这么做虽然有些虚伪,不过却很实惠。 旁边的餐桌一下子来了三个女生。第一个女生淡黄色的头发左右甩动,第二个女生黑色的短发蓬松地立着,第三个女生的一头红发刚刚用手指整理过。她们周围散发着YSL的巴黎情窦,小甜甜布兰妮幻多奇和Dior甜心小姐女士香水的味道。 “如果他今天还把我当空气,我的头就要炸掉了。聚会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敢和我做,可是到了学校却连招呼都不敢跟我打了。真难以相信他已经满十八岁了。” “我的头已经炸掉了。我不该喝那些维生素饮料,我都不知道那里面是些什么东西。” “喂,我们只是喝了几杯饮料而已。” 几付假装震惊的表情,几双瞪大了的眼睛。 “你不会是想说……” “你们要是没注意到爱丽莎的瞳孔,那真是睁眼瞎。她说的那些事也太离谱了。” “她说的事一向都很离谱。” “可这个是她平时离谱程度的100次方。” 三双眼睛瞟了瞟四周,三个脑袋凑到一起,三张嘴唧唧喳喳地说着。卢米喝光了杯里的咖啡看了看钟,离上课铃响还有十分钟。她站起来,拿了一个里面没有放肉和生菜的面包。她懒得听旁边桌子上的香水帮说的事,她们身上的香水味已经让她受不了了。 这些过分注重外表的女生,她们想报考法学院或者商学院。她们来这所特长高中,因为她们各科成绩的平均分都很高,而且她们被认为很有创造力。 伟大的艺术家,还有更伟大的知识分子,对他们来说,学校就是表现自己的地方。 数学天才,那些看起来总像迷路了的数学天才。 普普通通的甲乙丙丁,填满了走廊,堵满了楼梯间,排成一条长长的通往食堂的队伍,每个人看起来都一个样,说话的腔调听起来一个样,连身上散发的味道都一个样。过几年以后,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即使是现在,也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好相处又聪明的,这样的人也有。卢米一般不会轻视别人。她知道对很多人来说,角色只是戴在脸上的面具,大家会在每天来学校之前把面具戴上,才能在成百上千的人群里更好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卢米并没有因为这个而责怪同学们,她只是在入校的第一天就决定了绝不让别人把她生硬地归类成某一类人,再根据这一类人的特点对她做出假设。 卢米留意着学校里的这种划分,观察着各个小帮派是怎么形成的,带着一丝好奇,也略微感到好笑。她一直都站在局外人的位置,但她并不是一个孤独的、成天把自己裹在黑色衣裤里贴着墙根a手蹑脚走路的怪人。她的名字早就被人记住了。 她是卢米·安德森,一个来自瑞西麦基的瑞典族芬兰人。 她是那个对每件事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发表意见的人。 她是那个不管是物理还是哲学都能得满分的人。 她是那个因为演了《哈姆雷特》里的欧菲利亚触怒了两位老师,可其他人都被感动得流泪的人。 她是那个从来都不参加学校的任何集体活动的人。 她是那个从来都是一个人吃饭,却从来都不显得孤独的人。 她是另外一副拼图游戏中的一块,在这副拼图中没有属于她的位置,可是她似乎又好像可以被放进任何位置。 她一点都不像其他人,可是她又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卢米走到暗房门口,瞟了瞟四周,没人。她走进隔间,从身后关上门,眼前一片漆黑。她熟悉地打开暗房的内门,没有犹豫。她的手已经习惯性地感觉到了距离。穿不透的黑暗,寂静,安宁。这是在开始新的一天的学校生活前属于她自己的时刻,她用这种方式让一切归零,也为自己充电。这是她每天都要重复的仪式,任何人都不知道。这即是对她的过去的缅怀,也是构成她的现在的一部分。 多年来,卢米一直都在努力寻找藏身地,因为那些年她一直害怕。找到被人遗弃的食物和安全的港湾,是她活下去的条件。现在她这么做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希望即使在所有空间都是公共场所的地方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空间。暗房就是她自由的空间,她在去到别人的谈话、声音、观点和情感中之前,必须到这里待一会儿,让自己平静下来。 卢米靠着墙,睁大眼睛看着包围着她的黑暗,清空脑海中的一个又一个想法。最简单的做法就是跳出日常生活中那些徒劳的思考,比如一步一步去想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下一节是数学课,放学后可能需要去超市买东西,晚上也许该去练习有氧搏击。可是现在连最表层的干扰也不肯脱离她的大脑,有东西在打扰她。 气味。 暗房里的气味跟平时的气味不一样。她还没辨认出来这是什么气味。她往前走了一步,有东西轻轻地碰到了她的脸,她吓得后退了一步,本能地打开了红色的保护灯。 是一张500欧元的钞票。 还有几十张500欧元的钞票,全都晾在暗房的绳子上。这些是真的钞票吗?卢米伸手摸了摸离她最近的那张钞票。至少纸张摸上去像是真的钞票纸。她看到显影池里没有正在冲洗的照片,于是打开了日光灯。 她拿起钞票对着灯光,钞票里有水印,也能看到只有对着灯光看才能完整显示的图案,还有安全线和全息图。如果这些钞票不是真的,那它们就是伪造得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假钞。 显影池里的液体的颜色有些发棕。卢米用手指试了试。是水。 她看了看暗房的地板,地板上有棕红色的污渍。她再看看钞票的角,那里也有同样的棕红色。这时,她明白了弥漫在暗房里的气味是什么。 陈旧的血液的气味。 4 卢米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那一棵棵已经结了雾淞、闪闪发光的树和一座座年久矮小的墓碑。窗外的风景美得像一张洁白的风光明信片,却一点也提不起她的兴趣。只不过当她的脑子想做点别的,而不是做数学题的时候,看着窗外比看着一黑板密密麻麻的函数练习题要容易放松眼睛。 她把那些钞票都留在了暗房。她离开时,从身后关上了暗房的门,径直去了教室。她跟任何人都没有说一个字,她有整整一堂课的时间来考虑应该怎么做。 只有尽量不卷入别人的是非的人,才能活得最好。 多年来,卢米一直把这句话奉为座右铭。不要卷入别人的是非,不要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也不要去干涉别人的事情。只有沉默不言,而且只在深思熟虑后才开口说话,才能获得安宁。现在她也想完全忘掉这件事,忘掉那些洗掉了血渍的钞票。遗憾的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那些钞票纠缠着她的思绪,就像血的气味已经牢牢地渗入钞票中,洗都洗不掉。在弄清楚这些神秘钞票的来历之前,她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也许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校长,这样卢米就能让事情有所进展,就能把那些钞票从她的思想中甩掉。也许这些钞票只是某个先锋艺术创作的一部分。可如果真是那样,绳子上晾的应该不会是真正的钞票,可是谁又会花那么多的精力来做这些钞票却只是为了好玩呢?它们看起来那么像真钞票,警察绝对会说是伪造的钞票,伪造可是刑事犯罪啊。 或者钞票是真的? 卢米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为什么有人会在高中的摄影暗房里清洗这么多的钞票,而且还把它们留在那里,一间没有上锁的屋子里?这种做法太不合常理了。她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想要给这一切找出符合逻辑的解释,却是徒劳。她闭上眼睛,立刻又看到了钞票晾在绳子上的画面。这个画面中缺乏某个关键因素,可以告诉她答案的关键因素。她不是福尔摩斯,只要看一眼现场,就能推想出和晾在绳子上的钞票有关的整个事发经过而且不留任何漏洞。 卢米应该去找校长。她必须拿到那些钞票,把它们交给校长。或者,最好还是不去碰那些钞票? 阳光无情地照耀着树枝,树枝闪着光来反抗,那光强烈得要晃瞎人的眼睛。冷空气咆哮着把寒冷吹进温暖的教室。卢米打了个冷战,滞留在教室里的空气已经让她麻木了,思绪像被粘在了原地,拖着缓慢的步子,不肯往前走。 她做出了决定。 卢米朝暗房走去。她想确认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是真的。那个画面太荒唐了,或许是她的想象,要不就是误解。说不定那些钞票当中只有一张是真的,剩下的都是假的。 永远都不要草率地下结论。这是卢米的第二条座右铭。 哦,也许“座右铭”这个词用得有些过头了,应该说这只是卢米的处事原则或者说只是她的一些想法,只不过是被实践证明管用,有时甚至能够救命的想法。 这时,突然有一个男生从走廊拐角后迎面向她走来,卢米吓了一跳。这个男生是杜卡,18岁,校长的儿子。杜卡把自己看作仅次于上帝的二号人物,而且极有演戏的天赋。老师们对杜卡的目中无人、傲慢的说话方式和长期迟到的忍耐程度已经到了可笑的地步。杜卡现在看起来也跟平时一样匆忙慌乱,如果不是卢米巧妙地躲闪开了,杜卡肯定会用肘关节或者书包把卢米推开。 卢米早已学会了细微的躲闪动作,而别人根本看不出来她在躲闪。掌握好动作的时间是关键,而且动作幅度要尽量地小,让它看起来像是由他人引起的。在过去的几年里,卢米必须学会既不惹人讨厌也不卑躬屈膝的行为方式。 杜卡的脚步几乎变成了一路小跑。他大概根本没有注意到卢米,但卢米觉得最好还是等杜卡从她的视野范围内消失再去暗房比较好。卢米打开暗房隔间的门,关好门,再打开暗房里面的门,点亮红色的安全灯。 她眨了两下眼睛。 眼前的画面还跟印象中的一样,可是钞票都不见了。 卢米在心里骂了一句。这就是没有当机立断的后果。现在她该怎么办?去告诉大家她看到暗房里晾着钞票,却无法证实自己说的话是真的?等着有人来问她,再把一切和盘托出?忘掉整件事,把这一切都当成是早上还没睡醒造成的幻觉? 她靠在暗房的墙上,闭上双眼。这次又有什么东西让她不得安宁,某个异常的、说不清的东西。有个细节储存进了她的大脑,现在她的大脑正在努力搜索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错。卢米睁开眼睛,恍然大悟。 双肩包! 杜卡从来都不背双肩包。他一直背着一个黑皮的玛莉美歌[4]挎包,里面刚刚能放进当天要用到的课本。如果书太多放不进去,他会故意把一部分书留在家里。五颜六色的玛莉美歌帆布挎包几乎已经成为了女生制服的一部分,可是这种黑皮挎包,卢米只看到杜卡背过。它符合学校的衣着规定,却又与众不同,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既随大流又突显个性的装束。可刚才杜卡背的是一个磨损了的灰色双肩包,只挂在一边肩膀上,背包的边缘都卷曲了,四个角上沾满了灰尘。一点都不符合他平时那种人中龙凤的衣着风格。而且那个背包虽然看起来鼓鼓囊囊的,却好像并不沉。 这道方程卢米一下子就解开了。 中心广场的咖啡店里已经聚满了上午的基本组合:带着孩子和婴儿食品的母亲,相互讨论着孩子隔多久睡一觉;女学生们拿一个月的零花钱买一杯拿铁,表面上是在复习备考,可实际上却在憧憬未来;两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面前摊着笔记本电脑,可是屏幕上显示的并不是演讲用的幻灯片,而是Facebook网页或者愤怒的小鸟。咖啡机发出呼噜呼噜噜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卡布奇诺和烤榛子的香味。穿着外套很快就会满头大汗。 卢米在咖啡店的角落坐下,背对着其他的顾客。她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报纸,一边喝着茶。坐在她旁边的桌子上的是杜卡、爱丽莎和卡斯培。 卢米猜到钞票都在杜卡的背包里后,立刻冲到杜卡身后跟踪他。她一把抓过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手套、围巾和帽子,跑出学校,溜过学校门口的吸烟区,来到教堂旁边的公园,四下张望杜卡的背影。灰色的背包在杜卡的肩上晃动,杜卡已经走到了公园小路的另一头,快要走到哈美大街[5]了。尽管冷空气让卢米感到肺里一阵刺痛,可她还是继续跑步前进,慢慢地才换成慢跑,最后变成大步走。她保持着合适的间距。要能看到目标,可是不能被目标看见。这就叫目距。 她的呼吸已经变成了喘气,呼出的气体马上在她的眼睫毛上和帽子下结成了极薄的冰。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所有人迟早都会变成两鬓斑白的老人。 卢米看到杜卡走进了中心广场的咖啡店。她在外面等了几分钟才跟着走进去,这时杜卡已经聚精会神地在跟爱丽莎和卡斯培说话了。 现在卢米要尽一切可能让自己变成隐形人,不被任何人发现。好在她知道怎么让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卢米一进咖啡店就去了洗手间,脱下外套和毛衣,解开马尾辫,把头发编成一条松松的麻花辫,她从来都没有梳过这样的发型。她没有要咖啡,而是要了一杯茶。她翻看着女性杂志,虽然她一般都会选择体育或者电影杂志。她的坐姿也和平常不同,她歪着头,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人们总觉得自己站在远处,只要根据衣服或者发型就能认出某个人。表面上看似乎是这样,可是实际上认出某个人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过程,这中间可能有上百种甚至上千种的因素会影响你的判断:身高、站姿、走路方式、身体和脸部的比例关系、表情,甚至细微的表情都足以影响。那些细微的表情持续的时间很短,大脑根本不可能下意识地把它们一一记录下来。因此要假扮成另外一个人很难。有人甚至说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假扮成另外一个人,除非做整形手术再辅以多年的训练。 不过只要你知道你在做什么,那么你只需要对你自己做出一些小得令人吃惊的变化,就能消除你的特征。 如果现在有人知道卢米在咖啡店,刻意跑来找她,肯定能认出卢米,可是如果这个人只是草草地扫一眼咖啡店里的人,就像一般人看不认识的人那样,那么卢米在他的眼里就只是一个正在喝洋甘菊茶的、有点嬉皮风格的女孩。她的衣着打扮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因此杜卡、爱丽莎和卡斯培也没有注意到卢米,虽然他们就坐在旁边的桌子上。他们三个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们遇到了麻烦。 “这些东西我们该怎么处理?”爱丽莎问两位男生。 卢米进咖啡店的时候就注意到爱丽莎显得很憔悴。她的皮肤本来就很白,可现在几乎成了灰白色。眼睛下是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脸上的妆已经洗掉了,要不就是用化妆棉草草地擦掉了。染成白色的头发没洗,耷拉在脑袋上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也搭配得一点都不时髦,仿佛她是随手抓了件衣服和裤子套在身上的。爱丽莎在学校从来都不是这副模样。她居然敢不化妆就上咖啡店,让卢米觉得简直是个奇迹。 爱丽莎是学校里最漂亮的女生之一。她的言行举止更加让人坚信她的美丽。可是看到她这副又累又像受了惊吓的样子,卢米意识到美丽其实是用心雕出来的面具,而且这付面具最重要的成分并不是颜色得当的唇彩,或者专业化妆师画出来的眼影,而是足够的自信和一点点调情。爱丽莎的微笑总是让男生们脸红心跳,手心出汗。 到目前为止,卢米还没有搞清楚杜卡和爱丽莎的关系是什么性质。他们两个以前大概拍拖过,现在只是朋友,那种偶尔也会在一张床上过夜的朋友。爱丽莎用她的美貌把以表达能力为特长的高中里为数不多的男生们玩得团团转,可以称得上是天神下凡的杜卡自然是很多女生的梦中情人,可是有某种东西偏偏把杜卡和爱丽莎两个人粘在一起。也许他们认为自己是全校最受欢迎的男一号和女一号,所以才不愿屈尊和普通人交往。 “怎么处理?当然是留着它们啦,而且我们三个都得守口如瓶。”卡斯培说。 卢米琢磨着卡斯培是凭什么进入这所以培养表达能力为特长的高中的。这个男生似乎更醉心于逃课而不是上学。卢米听到下课的时候有人在走廊里说,如果卡斯培不痛改前非,可能面临被学校开除的危险。卡斯培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戴着引人注目的金首饰。他总是用大把的发胶把头发梳到脑后,他肯定把自己当作了自己生命中的戴着手指粗的金项链的土豪Rap明星,可是他的表演只能引发观众的同情而不是崇拜。卡斯培是个怪人,卢米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个小丑还是小偷小摸分子,不过她已经纳闷了好久,爱丽莎和杜卡怎么会和卡斯培混在一起。 爱丽莎瞟了瞟四周,压低了嗓音: “我们可不能留着那些东西。” 她的声音里透着惊慌。 “那你想怎么样?”杜卡问,“去告诉警察?” 卡斯培嗤笑了一声。爱丽莎的爸爸就是警察。因为这个,经常有人跟爱丽莎开善意或者恶意的玩笑。 “可那些东西不是我们的,只是碰巧到了我们手里。肯定有人很想要回这些东西,到那时候我们三个就惨了。” 爱丽莎想要说服两位男生。 “你用用脑子。我们现在有什么可做的?我们怎么能解释这一切而不被抓起来?我们那天晚上就应该行动了。”杜卡说。 “我们那天晚上是行动了啊。”卡斯培说。 “没错,而且那个行动方式真他妈聪明绝顶。”爱丽莎感叹。 “可是当时我们觉得那样做很合理啊。”杜卡说,“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只要我们说出去,我们就得把其他的一切都说出来。可我根本没有这么做的本钱。” “我也没有本钱。”卡斯培附和。 卢米听到爱丽莎的指甲啪嗒吧嗒地在桌面上砸出了紧张的节奏。 “我记忆的画面太模糊了,我说不出来任何我敢完全肯定的东西。我记不起来哪个环节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早上我们家一片狼藉。我说出来你们都不相信,我在什么地方发现了呕吐物。” “你肯定有很多大扫除要做,免得你老爸发现你整个周末并没有乖乖地在家复习物理。” 卡斯培往后靠着椅背,脸上挂着笑。 “你是不是疯了?好在今天正好是清洁工来我们家打扫卫生的日子。他现在还在埋头苦干呢,我答应只要他按照平常的工作小时数打扫完,就给他双倍的工资。如果我能很清楚地记起一切,也许我可以……” “给我们大家制造天大的麻烦?听起来真是个不错的计划。”杜卡的语气里开始多出了严厉与威胁。 爱丽莎沉默了一阵。旁边的桌子上那个玩愤怒的小鸟的人又过了一关,发出满意的低声欢呼。 “好吧。”爱丽莎说,“那我们就什么都不说吧。暂时别说,看看以后会有什么情况。不过我想说,这件事让我感觉很糟糕。” “也许你拿到你的那一份就会让你开心起来。”杜卡说。 “什么?我真的不想要。” “你当然想要。我都已经用三个包分好了,每人一份。我们三个现在是同在一条船上的人了。” 杜卡在桌下打开背包,卢米听到了拉链被拉开的声音。她微微地转过头,从眼角看到两个不透明的黑色塑料袋在桌下从杜卡的背包里分别被塞进了爱丽莎和卡斯培的包包。 爱丽莎把脸埋进手掌,心中暗骂:“靠,我早上醒来的时候那么希望这一切都是在做噩梦。” “没人看见你吧?”卡斯培问杜卡。 “没有。” “也没人去过暗房吗?”卡斯培还不放心。 “然后让那些东西继续晾在绳子上?应该不会。” 尽管杜卡这么说,他的笑声却是紧绷的。突然,他站起来说:“会议到此结束。你们可以走了。” “我的茶还没喝玩。”爱丽莎说。 “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打扮成这样在城里多待一分钟,除非我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杜卡说,“我这么说完全是出于爱你,宝贝。” “好吧,你有这么说的资本。”爱丽莎回敬道,但还是站起了身。 卢米一直等到三个人都走了,才努力喝完杯子里的茶。该死,这么难喝。难道真的有人愿意喝这种东西吗?卢米觉得她必须把剩下的这些味道奇怪的液体留在杯子里。过了一段时间,她觉得已经够安全了之后,才穿好外套,走进了刺骨的严寒里。回家的路上她有足够的时间思考。 5 哈美桥[6]上暴风雪肆虐,卢米加快了脚步。她在分析刚才听到的一切。那些钱昨晚怎么到了杜卡、爱丽莎和卡斯培的手里,他们三个到底是怎么拿到这些钱的,卢米并不清楚。这些钱到底是谁的?他们三个知道吗?也许不知道。肯定不知道。他们三个对事发经过好像跟卢米一样一头雾水。 很显然,那些钱一开始是带血的,他们三个居然想出了去学校的暗房把钞票洗干净的天才想法,真让人难以理解。谁会想到大晚上的去学校洗钱呢? 我们只是喝了几杯饮料而已。 卢米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香水帮的那几个女生的对话。看来昨晚聚会的时候,他们喝的不光是酒。或者聚会的人当中有几个人不只喝了酒,而那几个人正是爱丽莎、杜卡和卡斯培。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们三个为什么会想出这么荒唐的主意,也能解释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说出整个事情经过。 一个是警察的女儿,一个是校长的儿子,这种情节也未免太老套了吧。想到这里,卢米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难道这就是模范家庭的孩子的叛逆?因为别的游戏不过瘾,所以必须得玩危险游戏?或者只是想彻彻底底地大醉一场? 卢米快到火车站的十字路口,看到好多行人都差点滑倒。即使环卫工人往路上铺再多的沙砾,也不能保证这些每天被上万双鞋子打磨的路段有足够的摩擦力。卢米让她的马丁靴对路面撞击得更狠了。 现在情况变得复杂多了。她不想再去找校长谈。也不想去找警察。虽然杜卡他们三个并不是她的朋友,可她一点都不想掺和进这件事。这三个人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并不想卷入只要她一开口就一定会卷入的纷争。 匿名向警察局报案?这当然是一种选择。可是警察会相信她吗?大概只有在有人已经向警察局报案说丢了三万欧元的情况下,警察才会相信。如果警察不相信,那就不是她应该头痛的事了,至少她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卢米朝坦梅拉城区的方向走去,感到内心一阵奇怪的波动。在坦佩雷的宿舍并不是她的家,这一点她明白,难道是这个城区让她的内心开始软化啦?这个念头让她觉得好笑。去坦梅拉广场吃黑肠加牛奶,在坦梅拉足球场为TPV球队摇旗呐喊,这些都是普通的坦佩雷人爱做的。在坦梅拉这个以木头建筑著称的城区,体味几栋老建筑留下的风情,欣赏曾经赫赫有名的阿尔托宁鞋厂遗留下的厂房,这些都不符合她的风格,她卢米·安德森可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在这里比在别的地方更放松也更温暖。她的字典里并没有“恋家”这个字眼,可是世界上应该有比喜欢自己居住的城区更糟糕的事。也许这个城区会成为她的家,也许她会把附近的街区当成自己的客厅。可能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这么做了,虽然她并不希望把自己绑定在某个地方。 从坦梅拉学校的院子里传来了孩子们的喊声、笑声和尖叫声。卢米看着那些男孩女孩奔跑、跳跃、荡秋千、攀爬,看着他们呼出的气都成了白色,看着他们的脸颊都变得红扑扑的。他们裹在厚厚的棉衣下,就像五颜六色的圆滚滚的雪人。她的目光在寻找那些独自站在角落里、被别的孩子遗弃的孩子。她削尖了耳朵,想要从喊叫声中分辨出那些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因为恐惧而发出的声音。卢米知道,对于有些孩子来说,学校的院子并不是被冬日里的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的玩耍场所,而是恐惧的王国,白天漫无边际,却黑暗得如同夜晚。 一个小女孩独自围着学校浅黄色的新艺术运动风格的主楼转圈。她低垂着头,脚步缓慢。卢米观察了一下这个小女孩。女孩是不是每走到一个拐角都要扭头往身后看一看?她是不是隔一阵就会受到一次惊吓?在她那双低垂着眼帘的眼睛里是不是藏着压抑?没有。卢米最后看清了小女孩的脸,她看到女孩在笑。女孩的嘴唇颤动着,她肯定是在默默地给自己讲故事,那个故事让她的眼睛跟着她的嘴巴一起笑了起来。 卢米想,这个女孩跟我当年不一样,幸好她跟我不一样。 几乎是同时,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有人离她太近了。 但她意识得太晚了。 一双强有力的手把她拖到大门旁边的阴暗处,把她用力推到墙边靠墙站着。卢米的脸颊死死地贴在了冰冷的石头墙上。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卢米的双手失去了力气,攻击者把她的双手反剪到她的背后。卢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叫出声。 还没等袭击者开口,卢米就已经凭借袭击者身上的气味猜出了这个人是谁。 杜卡。 “听着,除了你以外,别人也会跟踪。” 卢米觉得杜卡嘴里蹦出来的词句像是碰到她脸颊的一团让人恶心的热气。他呼出的气体是他不久前喝下去的咖啡和刚刚吸过的烟的混合味道。卢米真想打自己一个耳光。她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她走出咖啡店的时候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永远都不要高估你自己的敏捷程度。永远都不要相信你绝对安全。这两条她早就应该学会了。看来到了坦佩雷以后,她的能力下降了,因为她不再每天都需要用到这些能力。 “我在咖啡店就注意到你了。或者说我没有注意到你,而是注意到了你的背包。然后我就想起来了,在学校的暗房附近,我差点撞到了你。这个巧合未免也太凑巧了!”杜卡说着死死地抓住卢米的手。 卢米迅速地做了一次情势分析。 如果她出其不意地动一下,说不定能挣脱杜卡,但她并不确定。再说杜卡跑得很快,马上就能追上她。看来还是不要白费力气比较好,先看看对方要说什么。 “你都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杜卡问。 “我之前在暗房里看到了那些东西,在咖啡店也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没别的了。”卢米平静地回答。 现在不应该惹怒对方。 “见鬼!”杜卡骂道,“这件事你千万不能说出去。” 卢米什么都没有回答。石头墙冰冷,粗糙的表层摩擦着她的脸。她尽量一动不动。 “这件事你要守口如瓶,跟谁都不能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不会有人相信你。” 杜卡努力让自己的语气里多一分威胁,可他的声音是不确定的。卢米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听见了吗?” 杜卡提高嗓门,可他的声音还跟刚才一样不确定。他害怕,而且比卢米还要害怕得多得多。 “听见了。”卢米说。 杜卡想了想。 “好吧。你想要多少?”他问。 现在他的语气几乎变成了劝服。他明显害怕担上坏名声。 “我什么都不要。”卢米说,“现在你可以放我走了。” 这并不是请求,也不是命令,只是事实。不要给对方选择,而应该扔给对方再清楚不过的行动指令。不要恳求,也不要要求,只要告诉对方事实是什么就够了。卢米的自信让杜卡松开了手。卢米转过身,慢慢地揉着手腕。 “我们现在这么做。”她一边说,一边直视着男生的眼睛,“我根本就不想插手这件事。我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除非有人直截了当地来问我。我不会跟别人说,但我也不会撒谎。我相信你们肯定会因为这件事遇到麻烦,而且我也不打算帮你们摆脱麻烦。” 杜卡犹豫地看着她。男生的耳朵在冰天雪地里都冻红了,他没有戴帽子。 他明显是在思考卢米说的话,同时计算着自己的风险和机会。 “好吧。就这么说定了。”他最后说,然后伸出手。 卢米没有伸手。杜卡摸摸头发,笑了说:“你真是个硬骨头。我以前低估你了。” 你不是唯一一个,卢米在心里说。 杜卡试着找回他的强势地位,用傲慢的动作拨开挡住卢米的脸的头发。 “你知道吗。你其实很漂亮,只要你不再梳这么难看的发型,不再穿这种只有环保积极分子才穿的衣服,再学会化点妆。”他几乎是凑在卢米的嘴角边对卢米说。 卢米笑了笑。 “你知道吗?”她问杜卡,“你其实挺聪明的,也很好相处,只要你把你这种讨厌的个性彻底换掉。” 她没有留在原地听杜卡对她的评论有什么要反驳的,而是继续朝她要去的地方走去。她也没有转身往后看。她知道这个男生不会再跟踪她。 回到宿舍,卢米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脸颊又红又痒。最起码明天还会留下痕迹。这个伤痕很小,她经历过好多比这个糟糕好多倍的事情。她在水龙头下接了一杯冷水喝下去,决定明天不去上学。她可以在宿舍里待一天,然后一切又回归正常。她会去学校上课,她会忘掉那些钞票。 她不会用任何方式掺合进这件事。 ———————————————————— [1]?芬兰女作家托芙·扬松创作的卡通形象。 [2]?芬兰南部城市名。 [3]?瑞典背包品牌。 [4]?芬兰知名服饰品牌。 [5]?坦佩雷的主大街。 [6]?坦佩雷市中心主干道哈美大街上的石桥。 3月1号 星期二 6 3点45分,凌晨。 玻瑞斯·索科洛夫盯着他的手机,就像在看一只巨大的蟑螂,而且想把它砸到墙上去。他刚刚被人从美梦中吵醒。有人欺骗了他。有人威胁了他。被人从美梦中吵醒他可以忍受,但他已经受够了被人欺骗。最让他气愤的是,竟然有人威胁他。更何况威胁他的这个男人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威胁他的资本。 玻瑞斯·索科洛夫更换了手机里的SIM卡,按下一串号码。 三声“嘟”过后,一个爱沙尼亚人接听了电话。从这个爱沙尼亚人接电话的声音可以听出来,他也刚刚被电话铃声吵醒。这个人的声音听起来是粘滞的、遥远的,虽然他就住在两公里外的地方。 “什么事?” 玻瑞斯·索科洛夫开始跟这个爱沙尼亚人说俄语:“他给我打电话了,说没有拿到钱。” “他在说什么胡话?”爱沙尼亚人莫名其妙,“我们难得有一回是送货上门的。” 玻瑞斯站起来,走到卧室的窗前。实木地板冰凉冰凉的,看来当初真应该把整个地板都铺上地毯。就算地毯弄脏了又有什么关系?他完全可以每两年换一次地毯。月光亮得让他觉得不舒服。院子里的雪地上留着两串野兔的脚印,刚好交叉成一个十字。另外那串不是野兔留下的脚印,他已经在爱沙尼亚人的帮助下清理掉了。然后他们两个在后院里从这一头到另一头踩出了一条合理的脚印,也仔细地清除掉了所有那些不是纯白色的雪。 “他说他守了整整一个晚上,也就是今晚。” “他在说什么鬼话?我们不是跟他说了时间照旧,但地方换了嘛。”爱沙尼亚人开始彻底清醒了。 “他跟我可能说出了误会。他说昨天是2月29号,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玻瑞斯没好气地说。 他用手指敲着窗台。那些野兔子是不是来啃苹果树了?看来应该在树根周围拉上一圈铁丝网。要不就得哪天夜里守在树下,好抓几只兔子塞进冷冻箱里冻起来。这回是塞进自己的冷冻箱。 “是,没错。不过说好的28号不会因为闰年就变成29号。再说他为什么今晚还要守,钱不是昨天就送过去了吗?” “就是啊。可是他说钱没送去。他说他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有。” 爱沙尼亚人沉默了一阵。玻瑞斯在等待,不知道爱沙尼亚人会不会和他得出一样的结论。 “他想骗我们。他已经拿到钱了。他知道那些钱都发生了什么。现在他想跟我们玩真格的。” 没错,完全一模一样的结论。 “这个杂种还威胁我。他说他要把所有的事都抖出来。” 玻瑞斯再次觉得怒火中烧,这一次他只是把这几个词说出来就气得不行。他紧紧地攥着手机,大概在想象蟑螂的甲壳在他的拳头中被捏碎的样子。 “他妈的,千万不能让他那么做!” 爱沙尼亚人也怒了。很好,他们两个现在处于绝对的统一战线。在刚刚过去的38个小时里,有两个人掉队已经够了。不,应该说太多了。一台有效的机器无法容忍在同一时间有多个零件坏掉,却没有备用零件替换。 “不会的。我们绝不能让他这么做。” 玻瑞斯很享受地说着这几个字。没有人在威胁过他后可以不受到惩罚。没有人可以在欺骗他后轻易逃脱。 他原以为一塑料袋带血的钞票已经是个很明显的警告了。 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现在他们也会玩真格的了。区别是只有他们才会赢。 德尔霍·瓦萨宁知道今晚他肯定不会再睡得着了。他睡在双人床的一侧,尽管他完全可以占据整张床。他觉得有东西在床底下啃着床板,而他任何时刻都可能掉到地板上去。地板也会垮掉。有种他一直以为牢不可破的东西,现在正在慢慢地变软、腐化。 德尔霍·瓦萨宁不能说他为自己感到骄傲。某些早晨,他很难直视镜子里自己的眼睛,不过一般最晚等他到了工作单位,想到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都做了什么好事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消退。有那么多的案子,完全是因为他才成功破案。当然这种成功自然也得付出代价。 他把被子拉到下巴,闻着被罩清新的味道。他想拥抱一个人,把这个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德尔霍又试着打了一次电话。铃声一直在嘟嘟地响,可就是没人接电话。德尔霍感觉到无法言状的恐惧慢慢地占据了他的腹部,横隔膜所在的位置。他的直觉告诉他,今晚过后,一切都不会再跟从前一样。 7 从前,有一个夜晚。它从来都不会结束。它用巨大的黑暗吞噬了太阳,扼杀了所有的光亮,伸开它那冰冷而漆黑的手臂笼罩住整个世界。夜把所有人的眼睛都永久地粘住了,让梦变得更沉更怪,让人们都忘记自我,让人们和梦中才有的生物游荡着,记忆四处驱散。夜在建筑物的墙上画着最吓人的自画像,颜色都逃离了的它的画像。夜往熟睡中的人们脸上吹着令人窒息的冷空气。冷空气钻进人的肺里,把人的肺也变成黑色。 卢米贪婪地吸着空气,张开眼睛。她浑身都是汗,被子的重量似乎要勒住她的喉咙。她必须摔掉身上的被子,爬起来。她把双脚伸进拖鞋里。她必须走到窗前去看看窗外公园里的风景,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噩梦在她心中留下的石头般沉重的压迫感,再把这种压迫感变成一种难以言状的空虚。月光照着雪堆、供孩子们玩耍的操场上的秋千、爬梯和建筑的屋顶,给它们包上一层银色的锡纸。这些物体的影子都一动不动,就像是用黑色的雪画出的影像。 有两个公寓的窗户上亮着灯。除了她以外,今晚还有其他人在凌晨3点45分的时候还醒着。这个时候醒着毫无道理,完全违背人类的生活规律。这个时候活动的只有噩梦中的景象,醒着的人无法把它们和黑色的影子区分开来。窗户的下沿结了一层蕾丝般的霜花。卢米小心地摸了摸冰凉的玻璃,虽然她知道小小的冰晶结在窗户外层,凭她手上的那点温度是不能让它们融化的。寒风透过窗缝吹在她的手指上,卢米缩回手,打了个冷战。 曾经有一段时间,卢米半夜醒来,希望夜晚永远都不要结束,白天永远都不要到来。那时她也梦到过无尽的黑夜,不过当时那是她的希望之梦。现在,无尽的黑夜成了她的噩梦。很多事情都变了。那时卢米早上醒来会因为要起床、要迎接白天而失望。她知道白天不会带来任何好事,她知道白天将发生的坏事比任何一个正常人能够承受的都要多。但她还是承受下来了。也许她并没有她们说的那么怪异。 现在卢米回到床上,钻回温热的被窝里,疲倦替她合上了双眼。下半夜她再也没有做噩梦。她根本没有做梦,至少没有做那种让她第二天醒来还能记住的梦。 卢米再次醒来是因为阳光照在了她身上。已经十点了。她觉得自己睡够了,清醒得让她感到奇怪。也许每个人早上起来就应该是这种感觉,而不是觉得自己像死了很多次后还魂的僵尸那样。她不欣赏逃学的行为,可是今天逃学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今天她还不想看到杜卡那张得意的脸。 卢米在床垫上做着手部和腿部的伸展运动。今天她该做些什么?也许她会去健身房。卡伊莎姨妈给她买了健身房的年卡作圣诞礼物。卢米不是每次站在那些精力充沛的跳健美操的女孩中间都觉得来对了地方,可是出汗让她觉得舒服,而她也需要让自己变得更有力量。杜卡突袭成功,才在短时间内占了上风。如果卢米当时可以相信自己的肌肉,那么她就很能轻易挣脱,让杜卡也尝一尝脸颊磨在冰冷而粗糙的石头墙上的滋味。 不要因为报复而寻找力量,而要因为今后可以不再需要经历那些经历后会让人想要报复的境遇,去寻找力量。听起来很郑重,实际上这句话只意味着卢米再也不想输给别人。 她不想再去想昨天的事,她只想今天,属于她的一天。 妈妈和姨妈常说女人时不时地花一两天宠爱自己很重要。她们说的宠爱自己实际上就是购物、吃巧克力、洗泡泡浴、看女性杂志和涂指甲油的代名词。想到这里卢米打了个冷战,对她来说这样的一天并不是宠爱自己,而是会让她很不舒服,装模作样而已。 对她而言,宠爱自己的一天应该是漫画、甘草糖、能让她出汗的运动、咖喱蔬菜,最重要的就是孤独。妈妈一直纳闷她为什么这么喜欢一个人待着,难道她从来都不会觉得无聊吗?卢米懒得告诉妈妈,听着他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更容易让她无聊。她宁可一个人待着,也不愿意被一群话不投机的人包围着。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她可以完完全全地做她自己。她能感到自由。不会有人跟她提任何要求。她想要安静的时候,不会有人说话。她不想被人碰的时候,也不会有人碰她。 卢米也非常享受去看画展。她会给自己留出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往手机里下载够音乐,最好是“大举进攻”(Massive Attack)乐队[1]的音乐。她不带任何偏见,去看展览前也不会过多地去了解画家或者画展的主题。买过门票后,她会盯着地板走进第一间展室,让音乐从耳机里涌入大脑,然后闭上眼睛。她会清空自己的思想,用音乐填满大脑。她会集中精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缓、稳定,让自己的脉搏下降到几乎是睡觉时的水平。等她把环绕在周围的凡尘俗世彻底驱逐掉后,她才睁开双眼,让自己融合进展厅中的第一幅画里。 看画展的时候,卢米可能会忘记时间。画面、色彩、帆布、纸张或者照片中的运动感、景深、表面的不平和质地把她深深地拽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她还不完全认识、也不理解、但却真真实实地属于她的世界。那是她的湖、她的森林和她的心灵里的风景。美术在对她说话,用一种可以和音乐融为一体的语言,为她开辟出一条小路,通向黑暗,或者光明。她极少在意画的主题。画到底画的是什么,或者画得像不像什么并不重要。只有意境才有意义。 卢米也很少有离开画展却觉得一无所获的时候。虽然这种情况有时候也发生过,但那一般是由外部的原因造成的,比如饥饿、疲倦或者压力。要不就是一些聒噪的参观者,即使她把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也压不住他们的声音。有的画展像是一场龙卷风,看完后她打着呵欠,双腿无力地离场。有的画展看过后长长久久地还留着余热,似乎有东西还在她的头脑中发声,那些色彩还停留在她的视网膜上,在她的梦中画出了新的色调。她不再是去看画展前的那个她。 今天不是看画展日,因为卢米已经看完了坦佩雷艺术博物馆[2]、沙拉·希尔登艺术博物馆[3]和TR1艺术厅[4]所有的画展。她一般都会争取在画展开始不久就去看展览,但不会在最初的几周去。她会等到最热心的观众已经去看过,而最后一拨观众还没行动之前。 阳光照耀窗户上的霜花发出晶莹的光。卢米考虑要不要在吃早餐前出去跑一小圈。她看了看温度计,温度计上显示气温为零下二十五摄氏度。算了,这种天出去跑步呼吸会让肺很难受。 突然,手机响了。卢米抓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她并不认识。 不要接听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永远都不要。这曾经是她的原则,但现在已经不是了。现在她一个人住,自己的事情都得自己处理,所以也得有勇气接听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我是卢米·安德森。”她用正式的语气说。 “是我,我是爱丽莎。” 爱丽莎?爱丽莎怎么会给她打电话? “杜卡说你已经知道了。”爱丽莎接着说。 卢米叹了口气。她不会还得向爱丽莎保证她是不会主动把这件事泄露出去吧? “我不知道我还可以给谁打电话。那两个男生都不想说这件事。我快要崩溃了。你现在必须到我家来。我再也受不了一个人待着了。我害怕。请你帮帮我。” 爱丽莎的声音又尖又慌张。她明显处于恐慌中。 “我不行……”卢米刚开口,还没来得及多说,爱丽莎就哭起来了。 卢米盯着窗上的霜花。要是她现在按下红色的结束通话键,然后把手机关掉?不要卷进去。不要管别人的闲事。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为什么她现在这么难下决心?也许是因为爱丽莎哭了。也许是因为从来都没有人这么直接地向她求助。 “好吧。我过去。”她听到自己对着手机说。 这就是本应该属于她的一天。 爱丽莎住在培尼基[5]的帕罗迈基街,坦佩雷最贵的街区。卢米穿着磨旧了的外套站在爱丽莎家楼下的大门口时,感到自己完全走错了地方。硕大的院子靠街道的一边围着一道石头墙,另一边紧挨培尼基的山坡,还有专门供人跑步的小路。房子本身大得惊人,外墙是浅色的,气派得很。卢米一向都以为这种房子里至少住着两家,但这栋房子里显然只住了一家。不过任何地方都没有户主的名字。看来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家不想让他们的邮筒或者门牌对着路人嚷嚷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是谁。 再看一遍短信。没错,地址就是这个。大门边的两个石墩上盘踞着两头铜狮子。两头狮子各把一只爪子放在一个铜球上,似乎在说,这里归我们看守。 卢米按了门铃。过了一会儿,爱丽莎打开门,她穿着一件像婴儿连体服般的粉红色衣服跑下了楼。卢米穿的是旧得起球、已经磨坏了的、从二手店买来的衣服,可是她看起来并不像从精神病医院跑出来的病人。 爱丽莎打开大门,几乎是扑到卢米身上来和卢米拥抱,卢米没来得及躲闪。 “太好了,你来了!我不太确定你会有什么反应,因为我们两个并不太熟。”爱丽莎说。 她浑身散发着玫瑰和昂贵的味道。卢米不用香水,但她已经让自己的鼻子训练出了可以闻出不同牌子的香水的本事。她在这方面堪称优秀。曾经,隔老远光凭香水就能辨认出一个人,为她争取到了宝贵的一两秒钟的逃跑时间。 “是Jean Patou的喜悦淡香水。”她说,然后迅速挣脱了爱丽莎的拥抱。 她觉得这种拥抱陌生人的做法就像是顽固的感冒,必须快速想出康复的办法。 爱丽莎惊讶地看着卢米:“我不知道你对香水这么有研究。这个是我爸爸送给我的圣诞礼物。听说这是世界上最贵的香水。” “是。” 卢米一点都不想开始谈论香水或者圣诞节的无聊话题。闲谈就不必了。她之所以来,是因为爱丽莎惊惶失措,而且哭了。如果她只是被叫来像一条狗一样地陪着爱丽莎,那么她完全可以马上回家。她还能赶上去健身房跳女子格斗健美操。 爱丽莎就像一只发条被上得太紧的粉红色玩具兔子一般地跳着。她好像现在才意识到冷空气怎样用力地把她们两个捏在拳头里。 “我们进去吧。”她说。 卢米只能点点头。 房子的内部比外部还要富丽堂皇。高高的房间,华丽的飘窗,粉红色的墙面和家具。这些家具明显比卢米一年付的房租还要贵得多。还有好多冬天里用来照明的灯具,照亮了地板和家具的表面,却没暴露出一粒灰尘。爱丽莎昨天在咖啡店里提到的那个清洁工,拿着双倍工资确实工作得很出色。 卢米脱掉马丁靴和外套,把手套、围巾和帽子扔到一边,爱丽莎觉得还有必要介绍:“楼下还有桑拿和游泳池。” “我不是来游泳的。”卢米干脆地回答道。 爱丽莎有些尴尬:“你当然不是,对不起。你想喝点什么吗?卡布奇诺、摩卡咖啡还是拿铁?” “普通咖啡就行。不加糖。” “好吧。我帮你端过来。你可以去楼上我的房间等我。”爱丽莎说。 卢米沿着楼梯往楼上走。走到平台处有面镜子,她看了看镜子里那个走错了地方的女孩。我到这里来干什么来了?我来这里是个错误。她是会不情愿地慢慢被卷入一锅粥里,而这锅粥的味道会越来越糟糕。 爱丽莎的房间看起来就好像有什么粉红色和黑色的东西在里面爆炸了一样。这两种颜色占据了从地毯到墙壁,从窗帘到笔记本电脑在内的一切。难道这是某种拖长了的公主期,然后随之而来的是摇滚精神?光是爱丽莎的房间几乎就有卢米租的一居室的两倍大。这个房间还连着一个小阳台。 爱丽莎好像有数不清的首饰和化妆品。她放电影光盘的架子上放满了恐怖片和浪漫喜剧片。卢米的目光寻找着爱丽莎房间里的不和音。每个人的房间里都有不和音,都有和整体不符、和别人对他的感觉相违背的地方。爱丽莎的房间里,这样的不和音有两个。 书架最下方的一层放着让人肃然起敬的天文学方面的书籍。这些书被塞在那里,似乎是为了躲避来访者的目光,但那些书的数量很多,不像是没送对的礼物或者巧合。卢米忽然想起来,爱丽莎在学校选修了加长学时的数学和物理。 另外一个不和音就是那些蓬松的毛线头和毛衣针。针上明显有一样刚刚开始织的编织品。看来爱丽莎并不是什么东西都买现成的。 有点意思。或者说如果卢米认为有必要好好认识一下爱丽莎,这两个发现倒是很有意思。现在卢米只是把她找到的不和音记下来,储存在脑子里。 “没加糖的咖啡!”爱丽莎走到门口就喊起来了,把咖啡杯递给卢米。 咖啡杯是黑色的。爱丽莎用的咖啡杯是粉红色的。这个发现让卢米觉得好笑,但社会学的实地考察还是到此结束吧。 “你为什么叫我来?”她问。 爱丽莎坐到床上,叹了口气:“我害怕得不得了,太害怕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那天晚上你们的聚会,你还能记得多少?” “很少。或者说我记得各种各样的细节,可是我很难把它们连到一起。” “你从头到尾跟我说一遍,越详细越好。告诉我聚会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那些钱又是怎么到了你们的手里。然后我们两个一起来想一想,你最好应该怎么做。”卢米提议。 她讨厌自己的声音里的说教语气,可是现在她只能像对一个孩子般对爱丽莎说话。爱丽莎的双手抖得厉害,尽管她努力紧紧地握住咖啡杯。 爱丽莎开始缓缓地讲述了起来,没有逻辑,不时地跑题。她说那天当她知道父母礼拜天都不在家后,开始打算怎么办聚会。妈妈要出差一个礼拜,爸爸礼拜六晚上要值一个晚上的夜班。爱丽莎喋喋不休地说着她怎么考虑应该请哪些人来参加聚会,应该招待大家吃什么、喝什么。卢米心想:快点说正题,我说的细节并不是这种细节。爱丽莎如果想八卦,应该另外找一个听众。 “我希望聚会更有意思,所以我让卡斯培给我和杜卡弄点药片过来。我们三个以前也一起嗑过药。嗑药比喝酒的感觉好多了。我每次喝多了酒总是想吐。” 爱丽莎不满的表情让卢米觉得好笑。有谁喝多了不想吐呢?难道这不是酒精的基本属性吗? “卡斯培从什么地方弄来的药片?”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跟一些不清不楚的人混在一起,我还是跟那些人保持距离比较好。” 爱丽莎突然换成了好孩子的语气,仿佛她想起来了,她毕竟是警察的女儿。 “其他人也吃药了吗?” “据我所知没有。卡斯培一向很谨慎,卖药给谁,不卖给谁。他不想被抓住。” 他当然不想。卢米其实可以告诉爱丽莎,香水党的那几个女生好像已经知道了那天晚上聚会的人里面,有几个不光只是借着酒劲聚会。 “大多数人过了午夜就回家了。你也知道,那些听话的高中生不想第二天醉醺醺地去学校。”爱丽莎笑着说。 卢米没有跟着笑。爱丽莎也严肃起来。 “好吧,现在事后想起来如果我当时也那么做了,会是个多么明智的选择。留下的人开始醉得厉害,我也开始头脑不清。这一段我记得很模糊。大概是喝得太多了,大家把院子里吐得到处都是。有人打碎了一个水晶花瓶,被碎片划伤了手。家里到处都开始变得乱糟糟的。我好像叫杜卡把几个喝醉了闹事的人赶出去了。” 爱丽莎把咖啡杯放在写字台上。她揪着指甲边上的肉。指尖上粉红色的亮指甲油已经脱落了,她的手似乎还在打颤。卢米什么都没说。还是让爱丽莎自己说,不要对她提带有引导性的问题帮她回忆比较好。只有倾听者不按照自己的假设去干预叙述者,叙述者的回忆才更可信。 “大概凌晨两点左右,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个几乎一直待在这里,我的房间里,我们一起跳舞,瞎玩瞎闹。我们不需要再告诉其他人我们只是喝多了而已。然后,好像到了三点钟的样子。” 爱丽莎压低了声音,她咽了会儿口水,皱起了眉头。 “我肯定是去那边阳台上抽烟去了。”她接着说,“没错,就是这样。然后我看到我家院子里有个奇怪的塑料袋。它在那里最多也就放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因为我每半个小时会出去抽一次烟。我平时不抽烟,可是聚会的时候我总是想抽烟。” 又是那种好孩子的语气,爱丽莎的脸上又出现了道德的面具。如果不是她此时此刻的这种装模作样实在让卢米感到厌恶,卢米简直要佩服爱丽莎的演技。 “那你后来做什么了?”卢米忍不住问。 爱丽莎开始摆弄她那粉红色连体服上的拉链。拉链的尽头一颗金色的心在闪闪发亮。她把拉链拉开几公分,又用力往回拉紧。拉开,拉紧。拉开,拉紧。卢米喝了一口咖啡,咖啡淡得让她觉得难受。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塑料袋让我觉得无比好笑。你不知道它倒在雪堆里的那个样子有多可笑。我说不清楚。当时我的脑子肯定是短路了,我把两个男生留在楼上,自己下楼去捡那个塑料袋。我从院子里回来以后,在我家的大厅打开了袋子。” 爱丽莎又咽了一下口水。 “一开始我还没明白塑料袋里装的是什么。我以为里面大概是什么垃圾。然后我从袋子里拿出一张纸才意识到那是一张钞票。钞票上面都是血。那个塑料袋里装满了血淋淋的五百欧元一张的钞票。我翻那些钞票的时候,双手都沾上了血。现在想起来我还觉得恶心。可是当时我只觉得好笑,实在是好笑得不得了。” 爱丽莎盯着黑色地板上的粉红色地毯。她脸上的表情从恶心变成厌恶,又从羞愧变成恐惧。 “当时我一点都没去想为什么那些钞票上都是血。我叫杜卡和卡斯培过来看。他们两个也觉得好笑极了。他们说这下我们发财了。当时我们并没有数那些钱,总之那个塑料袋里一共有三万欧元。我们什么都没想,除了一条,就是必须把那些钞票弄干净。” 他们三个这点理智还是有,那就是不能去任何人家里清洗这些钞票,那样的话,没法把钞票弄干净而不被发现。后来杜卡提出来可以去学校的摄影暗房清洗,他刚刚才上过摄影课。他很久以前就偷偷拿他校长老爸的钥匙去配了一把同样的钥匙,而且他也知道学校防盗报警系统的密码。 “当时我们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聪明绝顶的主意。”爱丽莎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卢米,“你能明白吗?” 不,卢米在心里想,可是她没有说出声。 相反,她说:“然后第二天一早,杜卡就得赶紧去暗房把钞票都拿走?” “我觉得可以让那些钞票一直留在那里。我再也不想去碰它们了。钞票上的血是怎么来的?会是人血吗?而且那个塑料袋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的院子里?是谁把它弄来的?他妈的我以后再也不嗑药了。如果我当时脑子清醒,说不定我就能看清把塑料袋扔到我家院子里来的那个人。” 爱丽莎说完站起来,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卢米也站起来,走到阳台门口,打开通往阳台的门。冷空气立刻向她袭来,但她毫不在意。她走到阳台上看着下面的院子。 “那天晚上你发现塑料袋的时候你家楼下的大门是锁着的吗?” “是。”爱丽莎回答,“两点钟的时候我还刻意下去检查了一下门锁没锁。” 卢米目测着从马路到院子的距离。如果有人在马路上助跑一段的话,是完全可以把塑料袋扔过石头墙,扔到院子里来的。 “马路上有没有监控摄像头?” 爱丽莎摇摇头。 “我家在外面的大铁门和楼下的进门口装了摄像头,不过外面的马路上没有装。” 卢米陷入了沉思。她任冷空气噬咬着她的手指,这样能让她的思维更加活跃。 看来是有人把带血的钞票扔过了石头墙,扔进了院子。钱意味着报酬,血意味着警告。这些钱到底是威胁还是感谢?扔钱的人又要威胁或者感谢谁?会不会扔错了院子? 从马路上看过来,挨着爱丽莎家的房子右边的那栋房子看起来很不平常。院子也比爱丽莎家的院子要突出去一些,可以说马路在爱丽莎家的房子前拐了一个小弯,而爱丽莎家的房子正好处在一个角落里,隐蔽得更深。 “住在那栋房子里的人是谁?”卢米指着右边的房子问。 “那里住了两家人,两家都有小孩。好像两家的妈妈都是律师。一家的爸爸是个艺术家,另外一家的爸爸为政府工作。他们两家的小孩都还没上学。” 卢米打量着那栋房子和房子的院子,觉得如果有人会弄错那栋房子和爱丽莎家的房子好像不太可能。相反,爱丽莎家左边的房子虽然明显比爱丽莎家的房子新,但是无论从大小、形状还是外墙的颜色来看,都和爱丽莎家的房子属于同一个类型。甚至连院子的围墙也一样,而且两家的院子也完全平行。搞错这两栋房子倒是大有可能。 “那么这边这栋房子里呢?” 爱丽莎也走到了阳台上来和卢米一起受冻。 “那里面住着一个特别古怪的男人,大概有四十几岁了,可是老喜欢装嫩。好像他永远都在上演自己的吸血鬼电影,因为他总是穿着一件长长的皮大衣,他大概觉得他自己是吸血鬼国王。可是实际上他看起来一点精神都没有,让人同情。我一点都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他肯定是有工作的,因为他每天早上出去,晚上才回来。他一个人住一栋那么大的房子,而且我从来都没看到过他家来过客人。如果我在马路上碰到他,他连招呼都不会打。” 卢米看着爱丽莎,爱丽莎的瞳孔在放大。 “那些钱肯定是给他的!是被人扔错了院子。那个男人正是那种绝对会跟不清不楚的人搅在一起的人!要不就是他被人勒索了!”爱丽莎的语气似乎很高兴。 “确实有这种可能。”卢米说,“但这不是唯一的可能。” 如果钱没有被扔错院子,那么扔钱人的目标就只能是爱丽莎、爱丽莎的爸爸或者妈妈。 卢米看了看爱丽莎,爱丽莎的牙齿已经开始咯噔咯噔地打颤了。她就像是一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毛绒玩具,而身体里绝大部分的填充物已经漏掉了。难以想象爱丽莎会牵扯进什么能拿三万欧元酬劳的事。但真有这事也未必可知。卢米觉得自己比一般人更容易识穿说谎的人。爱丽莎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至少不像是那种说谎说得可以骗过卢米的人。卢米的一生中已经听过了那么多的谎言,她知道怎么从水平一般的说谎者的声音中辨认出可以暴露谎言的语气,也知道怎么从说谎者的表情中看出细微的变化。 “不管怎样,我担心有人会想要这笔钱。说不定马上就想要。”爱丽莎小声说。 卢米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 她跟爱丽莎担心的完全一样。 8 维沃·唐浑身发抖。他不记得上次像这么冷的时候是什么时候。他使劲跳啊跳想让自己暖和起来,可是已经冻得僵硬的腿部肌肉根本就不肯合作。 他在培尼基的人行道旁边的守卫点才站了一个小时,就觉得忍耐力的极限快到了。虽然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羽绒服下还有一件紧身毛衣,头上套着暖绒隔热的帽子,可是严寒还是找到了穿越层层武装的路径,钻进每个最细小的缝隙,钻进毛衣的针孔,毫不留情地要冻僵他的身体。维沃·唐想尽一切办法让身体保持能活命的温度,最后他决定打个电话。 僵硬的手指笨拙地按着和手指一样僵硬的按键。他连考虑都不考虑就脱掉带里子的皮手套。他花了五分钟的时间,从通讯簿里找到了正确的联系人,然后按下绿色的通话键。 “什么事?”接电话的人说的话和他想象的一样。 “一点迹象都没有。我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了,我会被冻死的。” “你必须待下去。”玻瑞斯·索科洛夫嚷嚷着挂掉了电话。 维沃·唐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把上面和下面的牙齿咬在一起。玻瑞斯·索科洛夫和林那特·卡斯克坐在帕罗迈基街那边的面包车里,他们不用挨冻,当然可以对他呼来喝去。 如果今天那个女孩不出来怎么办?或者她要过很久才出来?他们三个都知道不能再在这里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守下去,否则肯定会引起怀疑,有人会注意到他们的面包车,会意识到这条街现在并没有谁家里需要维修水管、电器或者通风管道。更换面包车的车牌号码和通行证需要花钱,更需要花时间,他们三个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愿意做多余的更换。 他奶奶的。他们三个原以为让芬兰人看看血肯定足够了,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这么冷血,把全部的本钱都押上来跟他们玩。实际上这家伙什么本钱都没有。他们三个中的任何一个也没有这样的本钱。甚至连玻瑞斯·索科洛夫都没有,虽然索科洛夫一直喜欢在他们面前装出大老板的样子。其实索科洛夫也和他们一样,被人当作狗一样地套着脖套。狗脖套就是狗脖套,哪怕上面镶着钻石。 也许芬兰人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在意。也许他以前只是在做戏。说不定只有他的女儿被人绑架,才会让他从“他比他们三个高一等”的幻觉中清醒过来。 卢米盯着爱丽莎端到她面前的那碗方便面,面条的颜色界于灰色和米色之间。爱丽莎说她不会做饭,真是没说谎。听说冷冻柜里有爱丽莎的妈妈做好的各种食物,可是爱丽莎说把那些食物热来吃“太麻烦了”,所以她宁可吃方便面。卢米尝了两口漂在咸汤里的弯弯扭扭的面条,决定勉强自己吃下去。或者说是她那一直咕咕叫的肚子替她做了决定。 她实在是饿极了。白天变成了夜晚,卢米的脑子里开始只有一个念头:她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每次她准备回家的时候,爱丽莎就找出一个卢米为什么还应该留下来的借口。这个女孩子真的很怕孤单。 她们的谈话没有进展。她们已经分析了所有跟钱有关的细节。她们也想过了,那些钱会不会是给住在隔壁房子里的爱穿皮大衣的男人的。爱丽莎对此非常肯定。 “我爸和我妈绝对不可能掺合进不清不楚的事,他们两个都是诚实守法的公民。” 卢米觉得不能排除钱是给爱丽莎的爸爸或者妈妈的可能。她问爱丽莎的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爱丽莎说她妈妈在一家化妆品公司的国际部工作,虽然不是什么大老板,但爱丽莎说她妈妈挣的钱相当可观。 “我妈差不多一年有半年时间都在出差。”爱丽莎说,同时看了看窗外。 卢米从她的眼神中读到了恼怒和忧伤。 “好在爸比几乎天天在家。”爱丽莎微笑着说,“现在是周末,他当然不在家。” 她的“爸比”是位警察。 “你爸爸是什么警察?”卢米问。 “他是专门调查毒品犯罪的警察。”爱丽莎回答。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鞋匠的孩子没鞋穿。如果不是爱丽莎的愚蠢让卢米觉得恼火,卢米几乎要笑起来。老爸是调查毒品犯罪的警察,女儿却在家里嗑药。一般人大概会以为爱丽莎不会染上这种带有极大风险的恶习。卢米什么都没说,但爱丽莎完全理解对了卢米的沉默。 “喂,那完全只是偶尔的消遣好不好!”她辩解道,“我可不是什么瘾君子。我完全知道底线在哪里。而且我已经说过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嗑任何东西了,绝不再碰。” “你有时间的时候可以问问你爸爸,这座城市里有多少人因为这种‘偶尔的消遣’而毁了自己的一生。不过我到这里来不是来给你讲毒品的危害的,而是来弄清楚那些钱的来历的。” “可是如果我老爸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我更不能把这些钱的事告诉我爸。”爱丽莎至少叹了十口气,“虽然我并不相信我爸会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是万一有,那么我就不能再相信他。他完全可以用各种谎话来骗我。我也不能告诉别的警察,因为他毕竟是我爸。就算他搭上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我也不能背叛他。说不定他是在做卧底。啊,我的头都快炸了!” “他今天几点钟回来?”卢米问。 “两小时后。” “他昨天的行为正常吗?” “我觉得挺正常的。不过我昨天只顾着隐瞒我在家办了聚会,还有藏在衣柜最里面的角落里的那个有大象那么大的秘密,所以就算是我爸戴着米老鼠的耳朵在家跳舞,我也未必能注意到。” “你好好观察观察他。跟他说话。不要直接问他问题,但你要注意看他的表情和手势都能透露出什么信息。一般人其实不用开口,就已经说出了很多东西。”卢米告诉爱丽莎应该怎么做,“你也要注意观察你的邻居。如果那些钱真的是给他的,那么他没拿到钱,他的行为举止肯定会和平常不一样。” 爱丽莎看着卢米,从桌子边站起来,走到卢米身边。 “谢谢。”她说着迅速拥抱了一下卢米。 让卢米奇怪的是,爱丽莎的这个拥抱并没有让她觉得反感。爱丽莎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吃方便面。她鼓着腮帮子唆面条,大声地喝着面汤。卢米突然觉得爱丽莎像个小女孩。 “我会跟爸爸聊天,我会监视邻居。也许我能给这一切找出合理的解释。然后我就能考虑应该怎么处理那些钱。杜卡和卡斯培不愿意放弃他们的那两份,但只要我愿意的话,我是可以让他们乖乖地听我的话的。”爱丽莎说着微笑了起来。 她的自信中有某种让卢米感动的东西。 “你还害怕吗?”卢米问。 “现在没那么害怕了。” “好吧。那我回家了。” 爱丽莎做出一副失望的小狗的可怜表情,但卢米没有妥协。这种闺蜜游戏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她已经做了她可以做的。 卢米穿上外套,把马丁靴绑得紧紧的,把围巾严严地缠在脖子上。她从衣帽架上取下手套,又伸手去摸帽子。进门脱衣服的时候,帽子被她扔得有些远,卢米需要踮起脚尖才能摸到帽角。她用力一扯,与此同时,她听到了一声预示着情况不妙的声音。 “哎呀,不会吧!”爱丽莎喊道。卢米的帽子被撕成了两半。爱丽莎说:“那个架子后面还有一个没固定好的钩子,我的好几个帽子也被它撕坏了。” “那我就用围巾遮住耳朵吧。”卢米说。 “别,你先戴走我的帽子吧。我的帽子多得是。”爱丽莎一边说一边往卢米的头上套上一顶粉红色的毛线帽子,“我会帮你把帽子补好,要不就重新给你织一顶。” “好吧。谢谢。” 卢米在玄关里还站了一会儿。她觉得她好像应该再对爱丽莎说些鼓励的话。 “你好好的。”她最后说,她想不出别的话。她不善于充当富有同情心的朋友的角色。 “嗯。”爱丽莎应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从后门走。前面大门口那边都是冰,太滑了。” 她说完咬了咬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却没说出口。卢米没问出门后应该怎么走。她的脑子里有一个念头让她觉得不舒服:这可能不会是她最后一次来爱丽莎家。 她到这里来是个错误。 9 玻瑞斯·索科洛夫的手机铃声“你只能活两次”还没响完第一遍,玻瑞斯就接听了电话。 “什么情况?” “女孩刚刚从房子的后门出来,现在正往坡这边走。”维沃·唐回答。 玻瑞斯·索科洛夫朝坐在身边的爱沙尼亚人迅速点了一下头,爱沙尼亚人就发动了面包车。 “你确定是他家的女孩不会错吧。”玻瑞斯确认了一遍。 “没错。她头上戴的是一顶红色的帽子,跟以前一样。”维沃·唐回答。 “你看到我们离你够近的时候,就跑过去抓住她。千万别搞砸,我们必须一次成功。”玻瑞斯命令道,然后挂掉了电话。 他搓着冰凉的双手,想把它们搓热。他们必须在瞬间把女孩抓进面包车,不能被任何人发现。女孩看到的东西也越少越好。不能太用蛮力,不能让女孩受伤,但一两个淤青不碍事。必须要让女孩以为他们是认真的。 他们也确实是认真的,不过和女孩会以为的认真稍稍有些不同而已。 等他们把女孩弄到手以后,他们会把视频传到女孩爸爸的手机里。如果这还不能让那个男人学乖,那就太奇怪了。也许他马上就会后悔,后悔不应该和比自己更厉害的对手玩花样,他会保证以后都好好表现,会同意下一笔生意不再要好处费来作为补偿,会发誓去做一切他们要他去做的事情。 这就够了。 到那时他们会把女孩放走,把车开走,然后换上新的通行证和牌照。对于一次恐吓行动来说这是一笔巨大的投资,但绝对物有所值。玻瑞斯·索科洛夫已经探到了上面的口风,老板答应给他们报销所有的开支,此外还有额外的奖励。他们没有失去内应的本钱,但这位内应更加没有失去他们的本钱。 女孩肯定会跑回家告诉爸爸说坏人绑架了她。爸爸会做出一副震惊的表情,仔细询问每一个细节和嫌疑人的体貌特征,答应替女儿报案,安慰她说一定能抓到坏人。 女孩不需要去警察局说任何话。爸爸的陈述就足够了。爸爸知道这种经历将会对女儿造成什么样的创伤,肯定不愿意让陌生警察用多余的问题去骚扰女儿。 玻瑞斯想象着这个男人将怎样强压怒火,又不能把真相公之于众,就不由得想笑。 这就叫作自作自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卢米决定从培尼基的山坡绕道回家。她想驱散爱丽莎的香水和太多的问号引起的头痛,可她的头痛并没有缓解。因为红色的帽子几乎是用爱丽莎的同款香水里浸泡出来似的,但这种天气如果不戴帽子在户外行走,那么耳朵绝对会在顷刻间被冻僵。 她记得半年前她刚刚搬到坦佩雷来的时候,第一次在培尼基的山坡跑步锻炼的情景。她陶醉在解放了的感觉里,撒开腿沿着长长的山坡往上跑,一直跑上了山顶上的观光塔。到了塔顶,她的双腿直打哆嗦,咖啡厅里新鲜出炉的甜甜圈的香味简直在向她呼喊,好像在告诉她说,她可以忘掉跑步,到白糖直往下掉的甜甜圈和黑黑的咖啡旁边小坐一会儿。卢米没有停留,沿着观光塔旁边下山的小路一直跑啊跑,让她的跑鞋轻松地踩在小路上。疲劳引起的哆嗦消失了,她的双腿开始感到了奔跑的快乐。 小路把她带到了地势高一点的地方,皮海湖[6]突然跃入她的眼帘。八月的太阳挂在远远的低空中,阳光从培尼基纺织厂老旧的红砖厂房后泻下来和蔼地抚摸着湖面。卢米走到小路边的岩石上去看风景,夏末的葱翠和花香草香包围着她。她看着皮海湖,看着雅尔卡岛,还有对岸的城区,在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幸福。新的生活即将从此开始,自由也即将从此开始。 可是现在,卢米觉得幸福和自由的感觉都离她很远。她努力不去思考,可是思绪自己却在原地转圈,没有解决的办法,也没有出路。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有一种解决办法是最简单的,也最直接的,那就是去警察局,对警察说出一切。不用在意爱丽莎会不会遇到麻烦,或者说不用管爱丽莎他们一家会不会遇到麻烦,反正这不是她卢米的麻烦。可是爱丽莎那么相信她。卢米知道自己不能辜负爱丽莎的信任。死胡同。 卢米沿着通往观光塔的上山的小路走着。太阳躲进了云层。天色开始暗了,树木那结满了雾淞的枝条伸向不同的方向。长满了树木的山坡像是从童话书里走出来的图画,可是树木的影子似乎可以隐藏一切童话里最吓人的怪物。从恐惧里生出的怪物会悄悄地溜到行人的背后,把行人拖进雪堆里让他冻死。或者还有更可怕的怪物,能把活人变成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冰雕。这个人永远地活着,却又永远地死了。 卢米呼出的气都结成了一团团的白气。她想吹散大脑中的思想,把脑子清空,给新的想法腾出空间。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成功的时候,她觉察到有人在跟踪她。又来了。她甚至不需要转过头去看,就能肯定自己是被跟踪了。 她还是往后瞟了一眼。走在她身后的男人的帽子压得很低,围脖往上拉得遮住了鼻子和嘴巴。 男人的后面有一辆面包车,正沿着通往观光塔的上山路往上开,就快要开到男人身边了。 卢米想都没想。她拔腿就跑。她听到男人的脚步声也从走路变成了跑步的声音。面包车加速爬坡。 零度以下的冷空气撕扯着双肺。马丁靴的鞋底在结冰的路面上打滑。卢米迅速往后看了看,刚好看清楚面包车里坐着两个男人,他们也把头包得只剩下眼睛露在外面。这三个人是一伙的。 前方看不到人。小路两边也看不到人。如果她喊救命,不会有人听见。 卢米这辈子都没有跑得这么快过。跑步的男人被她落在她身后,可是面包车一眨眼就开到了她身边。车门开了,其中的一个男人伸手来抓卢米,好像抓住了卢米身上的什么东西。卢米听到一声撕裂的声音,别着反光牌的别针连着外套上的一块布被扯掉了。卢米往路边一倒,迅速转身,冲进了路边的树林。 她跃过石头和土丘,在树木之间左右穿行。毫不在意抽打着脸颊的枝条。她听到了面包车刹车的声音。她听到那几个男人在她身后猛追。她听到了叫喊声,估计是俄语。她知道这三个男人马上就会从她刚才突然转身对他们造成的措手不及中缓过神来。卢米知道,如果这三个男人能把她包围住,那么她就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她只有几秒钟的优势。 她必须正确利用这几秒钟的优势。 机会,永远不会有第二次。 维沃·唐的脚又陷进了深深的积雪里,他破口大骂。女孩好像知道怎样躲过最深、最容易陷进去的雪堆。女孩好像马上就要逃出他的视野,好在地上的脚印可以告诉他女孩往哪边跑了。 “抓住她!”玻瑞斯·索科洛夫在他身后喊。 要抓你自己抓,肥猪!维沃·唐真想这么回答他。他加紧了脚步。温度渐渐地扩散到了肌肉,肌肉接受命令的能力也一步比一步更强。他一定会追上那个小娼妇。你可以逃跑,但你躲藏不了。在雪地里跑步慢慢会耗尽你的体力。维沃·唐也许不是速度最快的,但他一定是耐力最好的。 现在女孩不见了。脚印显示她从灌木丛跑到了装有路灯的跑道上。女孩肯定希望某个碰巧在跑道上跑步锻炼的人迎面跑过来救她。简直是做梦。这么冷的天,只要是正常人都不会出来跑步。维沃·唐看了看跑道的左右两个方向。 女孩不见了。他娘的。 忽然,他看到跑道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个红红的东西。是女孩的帽子。 帽子肯定是女孩跑步的时候无意中掉下来的,现在成了他的指路牌。哎呀,哎呀,小红帽啊,你真不应该把这么明显的标记留给大灰狼。玻瑞斯·索科洛夫和林那特·卡斯克刚刚从树林里跑出来。维沃·唐已经朝着帽子所在的方向跑去,喊着要玻瑞斯和林那特跟上。女孩不可能跑得很远。 卢米缩在树枝上往下看。她紧紧地贴住树干,看着三个男人朝反方向跑去。她刚才跑到了跑道上,一跃跳到一棵大树旁边,尽量不留下任何痕迹,再爬到足够高的树枝上,用力把帽子往远处一扔。 看来这个办法奏效了,但不会迷惑跟踪他的人太久。 她从树上跳下来,顾不上脚底板撞击地面造成的剧痛就拔腿狂奔。现在冷空气撕扯的不光是肺,还有耳朵,但她几乎没有感觉到。 逃离。快跑。她跑回观光塔路,跑到停在路边的面包车旁。车身上印着“麦基宁修理公司”几个字。卢米愿意下任何赌注,赌这三个人中没有一个人的真实姓名叫麦基宁。她把车牌上的字母和数字记在脑子里,尽管她估计这么做没有多大用处。 心好像在耳朵里打鼓。 从观光塔路跑到培尼基路。总算能看到车和行人了。巴士车的车灯简直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色。卢米大老远就向巴士车的司机招手,司机同情这个在冰天雪地里奔跑的女孩,还没到站就停车为卢米打开了车门。卢米上气不接下气地上了车,付了车票钱,在最近的一张空座位上坐下。 双腿在不停地颤抖。呼吸无比疼痛。当热空气进入被严寒蹂躪过的肺泡,一阵无法控制的剧烈咳嗽把卢米摇得东倒西晃。 坐在她对面的一位老奶奶同情地看着她,却也有些不悦。 “这么冷的天头上好歹戴个帽子,”老奶奶说,“不然会要人命的。” 卢米只能用咳嗽作为回答。她的耳朵慢慢恢复了知觉,火辣辣的又痛又痒。她用双手捂住耳朵,让手上的体温传到耳朵。他妈的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有人要把她绑架进面包车?如果对方的目的是强奸,那么这三个人那样疯了一般地对她穷追不舍就有点太奇怪了。这三个人肯定跟那一塑料袋钞票有关。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抓卢米,这个无意中卷了进来的局外人? “这种天最好戴个帽子。”老奶奶还在说教。 帽子。红色的帽子。卢米恍然大悟,那三个男人要绑架的不是她。他们要绑架的是一个戴红帽子的女孩。那顶红帽子又是谁的呢?没错。他们要抓爱丽莎。错不了,他们要抓爱丽莎才能说得通。现在也不需要再怀疑那些钱是不是扔对了院子了。他们把我当成了爱丽莎,使劲追我就说明了这一点。 卢米想着如果刚才戴着红帽子从房子里出来的不是她而是爱丽莎会怎样。她的假想让她感到肚子里一阵绞痛。爱丽莎肯定逃跑不了。爱丽莎此时此刻肯定已经被拖上了面包车,成了他们的囚犯,极端无助,完全受他们三个男人的摆布。卢米迅速掏出手机,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给爱丽莎发短信: 不管你做什么,千万要待在家里别出来。把门都锁好,不要让任何陌生人进去。 ———————————————————— [1]?Massive Attack,大举进攻乐队,一支来自英国布里斯托的乐队,活跃于20世纪90年代,是Trip-pop音乐的代表。 [2]?坦佩雷艺术博物馆:坦佩雷市立艺术博物馆,主要展出美术作品。 [3]?沙拉·希尔登艺术博物馆:位于坦佩雷市,由坦佩雷市政府管理的一所博物馆,主要展出由沙拉·希尔登基金会收藏的当代美术作品。 [4]?位于坦佩雷市的一家博物馆,展品涉及当代艺术设计、摄影、媒体发展史和儿童剧。 [5]?坦佩雷的城区。 [6]?坦佩雷市内的湖泊。 3月2号 星期三 从前有一个女孩,一个不用害怕的女孩。 女孩跑步,像所有不怕摔跤的孩子那样跑步。她那双小巧却敏捷有力的脚飞过石头和树桩。她感觉到脚底板踏进苔藓,陷进被阳光晒得暖暖的沙子,踩到扎得她生疼的松针,落入挂满了露珠的草地。她相信她的双脚能够把她带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女孩笑,像所有那些还没有被嘲笑过的人那么笑。她的笑从腹部深处出发,充满了整个胸腔,在嗓子里鼓出泡泡,在舌头上变成更细小的泡泡,在口里打几个圈圈,最后脱口而出,撞到树枝上变成一树的苹果花。笑声让她的周围都变得更明亮,也更温暖。她的笑声通常最后会变成打嗝声,但女孩并不在意,相反,打嗝反而会让她笑得更厉害。 女孩相信,就像那些从来没有被脚下的土地欺骗过的人一样相信,像从来都没有被任何人欺骗过的人一样相信。她垂下头,相信自己不会摔倒。或者即使她会摔倒,她也相信有人会扶住她。 从前有个女孩,女孩慢慢地学会了害怕。 童话不是这么开头的。这样开头的是另外一个比童话残酷得多的故事。 10 卢米又回到了小时候。她只有九岁,或者十岁,或者十二岁。 在那个地狱里,年份混合在一起,交织成一团黑云。她根本分不清楚也记不清楚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噩梦。 只有一件事她知道得很清楚,她每次的害怕都不是多余的害怕。 卢米尽可能地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尖着耳朵听。她能躲进小得不可思议的地方。她能钻进柜子里,她能缩进橱柜黑暗、堆满了杂物的角落里,她能把自己压扁,钻进任何人都不会想到要去看的地方。她能够让自己安静得让正常的呼吸声在她旁边都像是电钻发出的声音。 她的鼻子在流鼻涕。她让鼻涕流下去。她能克制住想要擤鼻涕或者用袖子擦鼻涕的冲动。几乎清得像水一样的鼻涕流到了她的嘴唇上。她没有舔。鼻涕继续它的行程一直流到了下巴,最后像小小的水珠般滴到了她的膝盖上。没关系,反正牛仔裤已经脏了。回家后妈妈肯定会纳闷她的裤子上怎么会有鼻涕。妈妈会纳闷,但她会保持沉默。 有些事情,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 有些事情,一旦说漏了嘴,后果只会变得更严重。 卢米在听。她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她集中注意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如果她现在让恐惧控制自己,那么她就不能保持绝对安静。她闭上眼睛,想象着洁白的、还没有被人碰过的雪地。她想象着黄昏时蓝色的天空。她让野兔在雪地里奔跑,留下深浅一致的、美丽的脚印。先是一前一后两个圆圈,然后是两个并排的长圆形的痕迹。脚印能让她平静。 任何坏事都没有发生,因为野兔已经不紧不慢地跑离了雪地。 任何坏事都没有发生,因为黄昏变成了黑夜,天空中出现了第一批星星。那是天马座的大四边形。 任何坏事都不会发生,因为短暂的步行后能看到一座小木屋和木屋台阶上的灯笼。 卢米听到脚步声渐渐远了。她才敢呼吸得稍微正常一点。 她躲藏成功了。她没被她们找出来。 如果不需要每天都提心吊胆,那会是什么感觉? 卢米没有匆忙醒来。她慢慢地从梦境转入清醒,感到她的双脚和双手在变长,她的身体从女孩变成女人,逐渐从蜷缩的一团到完全伸直。她迎接把她和梦中的卢米区分开来的年份。她不再是小时候的卢米。她十七岁了。她已经很久都不需要像以前那样每天担惊受怕了。 但现在除外。因为她卷入了别人的是非里。 爱丽莎神经质地给她打了一晚上的电话。每一个响动,户外冷空气中的每一个爆裂声,都把爱丽莎吓坏了,非得让卢米安慰她。爱丽莎因为爸爸没有在说好的时间回家而恐慌。在一次通话中,爱丽莎突然大叫一声,然后卢米听到她跑到某个地方,“乓”地一声关上门,又“咔嚓”一声上了锁。 “有人从楼下的门进来了。”爱丽莎压低嗓音对着电话说。 “好吧。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 卢米根据刚才的响声也做出了同样的判断。看来爱丽莎并不知道应该怎样行动而不被人发现。她之前并没有学习这种技巧的需要。如果职业杀手闯进了她的家门,肯定能根据刚才的声音立刻判断出应该去什么地方找爱丽莎。反锁的卫生间是最糟糕的藏匿场所。躲藏者就像是密封包装的微波炉速食,只需要杀手稍稍用点力打开盖子,就能吞下里面的东西,连加热都不需要。 “来的人是不是从外面的门硬闯进来的?”卢米问。 “他是用钥匙开门进来的。” 卢米真想就此挂断电话,因为还没等爱丽莎开口,她就已经猜到了爱丽莎要说的话。 “呃,是我爸。他正在楼下叫我。”爱丽莎小声说,“你别玩什么福尔摩斯了。” “那好。我现在要挂断电话了。”卢米郑重地说。 “你别挂!你答应我明天再到我家来再挂。我不能再一个人待在这里了,我又哪里都不能去。” 爱丽莎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有力。 卢米一开始想拒绝。她想趁现在还可以转身离开的时候,马上脱离这场混乱。追她的那三个人并没有看清她。她还能洗手不干。其实她的手根本还没有沾到水。她并不是那个用双手在塑料袋里翻带血的钞票的人。可是结束通话后,卢米真想一头撞到墙上去。她居然答应了爱丽莎。再一次答应了爱丽莎。 玻瑞斯·索科洛夫的手指敲打着啤酒瓶的瓶身。酒已经没了味道,难喝极了,不过倒是很符合他此刻的心情。大清早的第一批嗜酒如命的虫子已经从巢穴里爬出来了,坐在了昏暗酒吧里各自固定的座位上。玻瑞斯给自己和爱沙尼亚人预定订了酒吧的包间。包间里的桌子似乎上晚班的人下班后就没有人再擦过。那是怎样的一片“沼泽”啊。不过这也跟此刻的气氛再适合不过。 他们三个搞砸了。常客桌上的那几个芬兰人肯定在骂他们三个是俄国鬼子,不过玻瑞斯这回无法反驳。绑架女孩的计划只能放弃了。他们有一次机会,一次尝试的机会,可是他们搞砸了。玻瑞斯收到了一条手机短信,短信里说现在他必须自己搞定这件事,必须由他个人来负责。 现在必须得想出新主意,怎么样吓唬那个芬兰人,让他回到现在的位置。 “莫不是他还没意识到娜塔丽已经死了?”维沃·唐提醒,说完长长地从瓶子里呷了一口啤酒。 “他现在没意识到也得意识到了。不然他以为钞票上的血是谁的?”玻瑞斯问。 维沃·唐耸了耸肩膀。林那特·卡斯克什么都没说。玻瑞斯有时怀疑林那特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愚蠢。 玻瑞斯考虑着维沃说的话。他说的有没有道理?如果警察先生真的没意识到他心爱的娜塔丽已经是个死人了呢?娜塔丽也许并没有告诉警察她打算带着钱跑路。也许警察先生现在只是在可惜拿到的钞票都弄脏了,所以他才说他并没有拿到那些钱。 玻瑞斯以为警察和娜塔丽真的在意对方。他确信警察和娜塔丽一起制订了逃跑计划。也许他低估了娜塔丽独自解决问题的能力。也许娜塔丽最后明白了谁都不能过分相信,谁都不会来拯救她。玻瑞斯在某种程度上理解娜塔丽的做法。 玻瑞斯从来都没对娜塔丽说过他没有女儿,他有时候甚至把娜塔丽当成了自己的女儿。玻瑞斯内心的一小部分甚至想让娜塔丽逃跑。但他绝大部分的理智却提醒他,如果娜塔丽真的逃跑了,他将遇到什么样的麻烦。所以他决定狠下心来,把穿越雪地逃跑的娜塔丽当成兔子——既是有害的动物,又是野味。只有这么想,他才能扣下扳机。 可是就算警察不知道娜塔丽的计划,也并没有消除问题。警察现在居然勒索他们,这一点得尽快解决。 翻看储存在手机里的日历,是玻瑞斯让自己安静下来的方法。通常,这个办法有用。 现在这个办法让他想出了一个新主意。 “我想,娜塔丽不久以后会邀请警察参加一个聚会。”他笑着说。 两个爱沙尼亚人不解地看着他。蠢猪!玻瑞斯觉得这三个人中只有他一个人有脑子,好在他的脑子比一般人的更聪明。他把剩下的酒落在酒杯里,去吧台要了一杯双份的威士忌,他应该犒劳一下自己。 卢米看到玄关里的两双熟悉的鞋子:一双41码,另一双43码,就想扭头走人。她可没有答应来参加什么辉儿、杜儿和路儿[1]俱乐部的会议。 “你再说一遍,你要我来做什么?杜卡和卡斯培已经在这里了。”卢米对爱丽莎说。爱丽莎尴尬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她的脚上穿的是粉红色的袜子,袜子上有黑色的横条。当然啦,不然她还能穿什么颜色。 “呃……因为你是唯一一个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人。你那么聪明。”爱丽莎解释。 拍马屁,甜得发腻的声音,再加上卖萌的微笑可能对男生管用,但卢米已经开始把马丁靴重新往脚上套了。 “我以为我到这里来是因为你害怕一个人待着,而不是因为你要求我过来。你说你不能一个人在家待着,好吧。现在你明显不是一个人在家。我可以走了。” 爱丽莎挤到卢米和门口之间。 “你现在不能走。杜卡和卡斯培发现我没去学校后,非要到这里来。我说我的偏头痛犯了,所以没去学校,可是他们不相信。没有你我没法渡过这个难关。”爱丽莎请求。 卢米的手指摆弄了一会儿马丁靴的鞋带。 她向自己保证过,不再让自己害怕。当时她只考虑到了自己。她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为别人担惊受怕。只要她现在转身走开,随手关上大门,她就可以不再蹚这趟浑水,但她还是无法摆脱害怕。她可以不接爱丽莎的电话,不看她发来的短信,她甚至可以把自己的手机号码换成加密号码,她也可以在学校里不理睬爱丽莎,完全把爱丽莎当成空气。 但是她不能不想这件事。她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爱丽莎会发生什么,那些想绑架爱丽莎的人会不会把她抓走。她会替爱丽莎害怕。这种情况是她不想见到的。 卢米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得很深了,脏水都已经没过马丁靴了。就算脏水没到膝盖,或者腰部,甚至没到脖子,她也认了。 她又陷入了一锅粥里,动弹不得,不能脱身。卢米讨厌这种感觉,却又无济于事。 她喘着粗气把马丁靴从脚上拔下来。 “我可以留下来。不过我先说清楚,要是杜卡又对我动粗,我会在同一秒钟打电话报警,让你们几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爱丽莎兴奋地拍着手。鼓掌的声音在卢米听起来比丧钟还难听。 11 “你昨晚从你老爸嘴里问出了什么吗?”杜卡问端着几大玻璃杯可乐走进客厅的爱丽莎。 卡斯培要爱丽莎往可乐里加点刺激的东西,可是爱丽莎的表情让卡斯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卢米看了看杜卡。爱丽莎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这两个男生。她爱说就由她说好了,也许这样更好。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是怎么回事,讨论起来就更容易了。 “我的脑子现在根本无法正常运转,追卢米的那几个男人快让我神经质了。虽然他们追的是卢米,可是他们把卢米当成了我。我在那种状态下根本就问不出什么既聪明、又不会被我爸爸察觉有异的问题。我能管住自己的嘴就不错了。” 爱丽莎把装着可乐的托盘放到桌子上。杯子里的冰块碰撞到了一起。她看起来比昨天更加疲惫,眼睛下是厚厚的淤青,头发没洗,脸上也没有化妆。她就像是干净整洁、主色是白色调的时尚客厅里让主人感到惭愧的一个污点。客厅里的家具和装饰品都是昂贵的Bokn?s和Artekia牌子的。屋顶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木制Octo吊灯。明显的北欧风格,低调的奢华。 卢米发现她又在琢磨凭毒品警察和化妆品公司职员的工资怎么可能买得起这些东西。管毒品案子的警察又不是几百万几百万欧元地挣钱,爱丽莎的妈妈挣的工资也不可能高到天上去。难道是遗产?也许吧。 要不,就是某个和那一塑料袋带血的钞票有关的原因。 “好。接下来我们来查一查你爸和你妈的电脑。”卡斯培带着小混混的自信说。 “我妈带上她的笔记本电脑去出差了。我爸的电脑就在那边他的书房里。不过我不知道……” 爱丽莎还没说完,卡斯培就已经大踏步走进了书房。 “我来检查电脑。你们看看文件夹和其他东西。”卡斯培宣布。 卢米、杜卡和爱丽莎也跟着走进书房。 “这个好像不合法吧?”爱丽莎一边翻她爸的抽屉一边问。 “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不合法会成为你的障碍。”杜卡揶揄。 “也许之前也应该成为我的障碍。”爱丽莎叹道。 卢米和爱丽莎的想法一样,不过她没有说出口。相反,她说出了她的怀疑。 “我们在这里应该找不出跟你爸爸的工作有关的东西。警察局肯定有非常严格的规定,什么资料可以带回家。估计他什么都不能带。这台电脑肯定只是他在家用的电脑。所有跟工作有关的东西应该都保存在办公室的电脑里。” “没错。我怎么就没记住这个?”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找找吧。”杜卡坚持,“他应该不会把他自己犯法的事存在办公室的电脑里。他单位里的人可全都是警察。” 爱丽莎瞪了杜卡一眼,让杜卡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们在一片沉默中查找着。没有结果。书房没有泄露任何东西,只展示出一个把税务材料、保险合同和账单都摆放得井井有条的正经父亲的形象。 “你爸爸居然连色情网站都没上过。”卡斯培泄气地说。 “真恶心!我爸爸当然不会上那种网站。” 爱丽莎打了个冷战。 “可是你上过。”杜卡嘲笑道,“我监视你的电脑已经很久了。” “也许有一次我无意中上了。有个朋友给了我一个链接,我点开了,不小心就弹出那么个东西。”爱丽莎解释。 卢米没精力听他们三个人的闲聊。爱丽莎的声音尤其让她受不了。一有男生在,爱丽莎的声音就变得又尖又细。她说的话也比平时更傻。卢米了解这种现象。她进了初中后,就注意到了这种现象,让她觉得莫名其妙。从六年级进入七年级的那个夏天过后,学校里的一部分女孩回到学校来就好像在暑假里把一半的脑子扔进了湖里。之前非常聪明的女孩突然之间连最简单的数学题都算不出来了,跑个一百米都会大喊“我要死掉了”! “救命啊,我要死掉了!” 那些女孩每天都要这么喊好多遍,有时是因为喜欢某个男生,有时是装作无助。她们睁大眼睛,嚼着口香糖。过了一段时间,卢米才意识到女生们装傻是装给男生看的。她们想用这种行为告诉男生自己是小女生,可爱又没有危险的小女生,而且性感得恰到好处,当然是在男生的眼里。 她们把自己缩小,让自己变傻,这样班上那些长得帅的男生才会觉得自己比她们聪明、强大,会得更多。卢米一直都纳闷,难道男生们都看不出来女生们是在假装吗?难道他们不会因为女生需要演戏才能让男生觉得自己比女生强而感到羞耻吗?有的男生确实看出来了,可是女生们的假装不是给他们看的。这些能看穿的男生都太聪明了,所以不性感。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女生进了初中后聪明就不性感。如果想要性感,就必须像躲避瘟疫一般地躲避聪明。聪明其实就意味着乏味和讨厌,聪明如果不意味着丑,那么就是长得一点特征都没有。 卢米曾经以为上完初中以后情况就会改变。有的东西确实变了,有的没有变。现在她发现有些很有能力的女人扎进男人堆里后也故意装傻。这样的场景她在一边看着真难受。卢米希望爱丽莎的一只脚还踏在初中阶段,她的行为是出于这个原因,而不是出于性格深处的特征,或者出于她正在定型的行为方式。 “让我再检查一下电脑。”卢米对卡斯培说。 卡斯培怀疑地看着她,眼神中带着轻蔑。 “这里面什么都没有。”他说。 “还是让我看看吧。”卢米平静地说,“有时候机器吃进去的东西比它外表展现出来的要多得多。” “唔,没想到我们的超级侦探居然他妈的还是个电脑天才。”杜卡嘲笑说。 “没错。我就是赫尔克里·波洛[2]和莉丝·莎兰德[3]的私生子。”卢米眉头都不皱地说,然后在电脑前坐下。卡斯培动作夸张地给她让地方。 “那么你就是卢米·波莎兰德。”卡斯培还想把这个笑话继续下去。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谁都没有笑。 “卢米,卢米……”卡斯培一个字一个字拖着音地念着,好像在咀嚼这个名字。 过了好久他才说:“你肯定有什么昵称吧?” “没有。”卢米头都没回地说。 “雪雪?” “不是。” “雪儿?” “你以为会是吗?” “好吧,不是就不是吧。小白?” 卢米突然把椅子往后一退,椅背撞到了卡斯培,椅子翻倒在地。 “哎哟。你小心点儿。” 卡斯培生气地揉着膝盖。 “你们去歇会儿吧。这个还需要一段时间。”卢米说着给爱丽莎使了个眼色。 好在爱丽莎意会了。 “我们去客厅把可乐喝完吧。”爱丽莎说,“你要是发现了什么,就叫我们。” 卢米脸对着电脑点点头,然后她听到房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她总算可以安静工作了。 一定要快点找。安静肯定不会持续太久。 12 德尔霍·瓦萨宁竖起外套的领子,把一条女儿给他织的绿色围巾拉过来遮住嘴。这种天只要一走出门,严寒就会立刻袭击皮肤裸露在外的部位。他想过要不要开车从警局飙回家,可最后还是决定走路。也许寒冷能够理清他的思路。在过去的两天里,他的脑子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让德尔霍·瓦萨宁纠结的是两个问题。 他的钱在哪里? 娜塔丽在哪里? 这两个问题是不是按重要程度排序的?当然不是,不过娜塔丽有可能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都没有音信。她不是时时刻刻都有时间给德尔霍回电话、短信或者电子邮件。对此德尔霍已经习惯了。这还说明不了什么。但这至少说明他问他的钱哪去了以后,玻瑞斯·索科洛夫恨不得骑着一波接一波的短信过来跟他翻脸。玻瑞斯居然说钱已经给他了。 根本就没有。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玻瑞斯·索科洛夫对他说了谎,要么就是两个爱莎尼亚人对玻瑞斯说了谎。后面的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德尔霍早就纳闷了,为什么过了这么久谁都没有试着从中抽一刀,一夜暴富?他想这种听话是因为两个爱沙尼亚人有玻瑞斯压着。谁都不愿意成为被玻瑞斯整的对象,而玻瑞斯自己又听命于更大的老板。恐惧和权力的金字塔让每个人都乖乖地待在自己的角色里。 除了现在。有人决定伸手拿些额外的好处。 到现在为止一直运作得非常好的网络会垮掉,这个想法让德尔霍惊恐不已。他每次都是做了自己份内的事,什么都没问。他一开始是因为钱才做这种事,现在他也仍然需要钱。如果钞票不再来,那么他的机会就没有了。他没有为未来储备一笔钱用来应急,虽然他知道应该这么做。他的银行账号里的存款少得可怜。作为报复,他当然可以点一把火烧掉索科洛夫和他的同伴,可是与此同时他无可避免地也会烧到他自己。剩下的只有一片冒烟的废墟。 他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 因为和玻瑞斯的谈判毫无进展,所以他必须直接去和“北极熊”谈。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北极熊”有自己的游戏规则,如果哪个玩家不喜欢他的游戏规则,那么“北极熊”会直接剔除这个玩家。 德尔霍走在坦佩雷市的瓦尔塔大街的边缘,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真不应该卷入这种活动。这是犯罪分子的活动,道德上也站不住脚。确实不道德,虽然他在很多个孤独的早晨,其他人还在熟睡的时候,望着窗外说服自己这种交易里也有它的好处,不管是对警方,还是对民众来说都有好处。他从索科洛夫那里获得了很多信息,帮警方抓获了毒贩和走私犯。他们一起扫平了坦佩雷的黑社会,德尔霍所在的部门甚至受到了警方最高层的嘉奖。德尔霍看着邻居们渐渐沐浴在晨光中的房子,提醒自己这样做并非一无是处。慢慢升起的太阳嘲笑着他的自欺欺人。德尔霍把目光移开,不再看着太阳。他往咖啡杯里加了点牛奶,继续自我安慰。 当时,好几年前,抓住对方抛出的橄榄枝让他觉得是唯一的选择。赌博欠下的巨额赌债和到期未还的高利贷让他不得不屈服。德尔霍不自觉地陷入了赌博的泥沼。刚开始他觉得赌博只是一种让自己放松的简单有效的方法,可以让他在劳累一天后把脑子清空。可是渐渐地他就上了瘾。现如今在网上赌博也变得太容易了。他每次必须赌钱才觉得过瘾,才能够获得他需要的肾上腺素。此外他家还有一个品位昂贵的妻子。那个时候的德尔霍还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妻子。当然,他还有女儿,他对他女儿的爱多得连他自己都难以想象。 也是为了爱丽莎。他做的这一切当然也是为了爱丽莎。为了让女儿永远都不需要因为家境或者穿着而感到难堪。为了让女儿永远都不需要考虑家里有没有钱。德尔霍自己年轻的时候有太多次需要骗别人说他从旧货市场买的牛仔裤其实是新的,从表兄那里拿来的大衣其实是从国外买的。他们这个中产家庭的钱都流进了爸爸的喉咙里。这是让德尔霍最为难堪的,也让他成了滴酒不沾的人。因为对于酒这种可以杀人却又属于合法的毒品他实在做不了什么,所以后来他成为了调查毒品犯罪的警察。 可是父亲容易上瘾的性格特征还是遗传给了他。他想要获得快感,越快越好,忘掉一切。德尔霍一直都在努力,不让自己的赌博行为影响家人的生活。这是他的隐私,是他一个人的罪恶。相对于最有瘾的那几年,他甚至极大地减少了赌博的次数,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再需要依靠定期赌博来获得刺激。 在过去一年里,德尔霍继续和索科洛夫合作还有娜塔丽的原因。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年轻女孩,他觉得自己又突然掉回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太疯狂,没有希望,也很危险,但他就是不能抗拒娜塔丽的微笑,还有她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从那双眼睛里,他永远都猜不出来娜塔丽都经历过什么。他现在就感到伤心,因为他知道总有一天他必须放弃娜塔丽的陪伴,放弃她丝一般光滑的肌肤和她微笑时嘴边露出的酒窝。他们的结局只能如此。他们的关系不能继续,除非他愿意为她放弃他的婚姻,他的家庭,最后可能还得放弃他的事业。他还没有准备好做这种放弃,没有准备好,虽然他曾经在动情的时刻对娜塔丽许诺过他将怎样离开他的妻子,和娜塔丽一起生活。那都是傻话,是恋爱中的男人的承诺,是他不能履行的承诺。娜塔丽肯定已经意识到了。她是个聪明女孩,比她表露出来的还要聪明得多。 但德尔霍还是想把娜塔丽的事情都处理好。至少这是他欠女孩的。他希望娜塔丽能够生活得更好,不再需要为索科洛夫工作。德尔霍还不知道他要怎么处理,不过他相信自己能想出办法。为了这个,也不能因为几个爱沙尼亚人不守本分,就让这张网毁于一旦。 走到南花园的时候,从皮海湖刮来了一阵刺骨的冷风。德尔霍·瓦萨宁开始后悔,他还是应该开车回家。号称拥有最顶尖的隔热技术的“火柴棍”牌子的外套,在这么寒冷的冬天里也无济于事。 今天有个会议临时取消了,所以他突然多出了一个多小时的空余时间。他决定回趟家,给自己和女儿做顿午饭。听说女儿又犯了偏头痛,好像还有生理期的疼痛。或者女儿又犯懒了。德尔霍得承认,女儿很可爱,在学校也很受欢迎。女儿是德尔霍的最爱,却不是圣诞节的装饰灯串上最明亮的那盏灯。或许高中真的不是女儿该去的地方。 德尔霍·瓦萨宁盘算着他的计划。 他必须和“北极熊”取得联系。只有发电子邮件才能联系上“北极熊”。而发电子邮件,只能用家里的电脑发。用单位的电脑,或者用手机上网发?他可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同时他还可以给娜塔丽发一封新邮件,问问她为什么这几天毫无音讯。思念噬咬着他,他对她的思念让他觉得比刺骨的寒风还冷。 棕色的眼睛。染成淡黄色的头发,勉强能看到一点点深褐色的发根。有几缕头发比别的地方颜色稍稍浅一点。接上去的假发。拔得细细的眉毛。嘴唇,有可能加了填充物的嘴唇,也可能是天生就这么丰满的嘴唇。 年龄:大概在十七岁到二十五岁之间。 在绝大部分照片里,女人都表情严肃,嘴唇微张。但有一张照片里,她微笑着,嘴角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她笑的时候显得更年轻,更开放。同一张照片里还有一个中年男人,那个男人的鼻子跟爱丽莎的鼻子一模一样。照片里的女人穿着昂贵的衣服,所有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些衣服价格不菲。男人和女人还有一张近距离拍的合影,估计是他们自己拿手机拍的。这张照片里他们笑着亲吻着对方。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幸福,不知羞耻的幸福。 卢米看着这些照片,觉得自己是个偷窥者。照片都藏在电脑里,不过隐藏的水平并不高。在找到这些隐藏的照片之前,她已经找出了一个匿名邮箱的用户名和密码。收件箱是空的。爱丽莎的爸爸要么就是根本没用这个邮箱,或者还有一种更大的可能:他每次看完电子邮件后就立刻删除了邮件。 “爱丽莎。”卢米喊道。 爱丽莎走到房门口。好在杜卡和卡斯培想出来留在客厅里玩wii[4]来打发时间。 “你把门关上好吗?”卢米说。爱丽丝听话地照做了。 卢米接着说:“我猜这些照片上的女人不是你妈妈。” 13 爱丽莎把双手环抱在胸前。她突然觉得好冷。她真想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些照片,但闭上眼睛并不管用。那些照片已经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就算到了晚上她合上眼睛想要睡觉的时候,也绝对还会在她的脑子里放电影。 爸爸怎么可以对她做出这种事?对妈妈做出这种事? 爱丽莎并不傻。她很长时间以来就知道,从浪漫的角度来说,爸爸和妈妈的婚姻并不幸福。他们在一起只是因为习惯和舒适感。可是她还是觉得爸爸会背叛妈妈完全不可思议。爸爸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爸爸诚实、正直,可以信赖。爸爸绝对是那种在做出新的打算前,肯定会先离婚的人。实际上对于妈妈,爱丽莎倒不是这么确定。如果爱丽莎听说妈妈出差的时候不是一个人过夜,她一点都不会觉得惊讶。她甚至觉得这种事情很有可能发生。 爸爸,和一个年轻女人在一起,那个女人大概并不比爱丽莎大。这个念头让爱丽莎觉得恶心。比这份不正当关系更让她觉得糟的是爸爸的隐瞒、欺骗和不可信任。如果爸爸和这个女人并没有那种关系?也许这只是……可是如果是这样,爸爸为什么会把这些照片存在电脑里呢?这些照片肯定对爸爸有意义,因为他想再次看到这些照片。 “也许……” 爱丽莎听到卢米的声音好像从梦中穿过来。要是这只是梦,而她现在刚刚从梦中醒来…… 房门突然被撞开了,杜卡和卡斯培笑着闯了进来。 “你们在聊什么女生的秘密啊?我们的电脑巫婆有没有找到什么……哇塞?” 卢米觉得爱丽莎、卡斯培和杜卡站在她身后盯着照片看很别扭。最让她别扭的是,她不用扭头去看,就感受到了爱丽莎的尴尬。 “如果这个人只是……或者爸爸只是……”爱丽莎努力想找到合适的词汇来解释。 “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卡斯培说,“你老爸跟这个年轻女人有一腿。” 卡斯培说出了所有人心里的想法。虽然其他人不一定用这样的字眼,但意思已经表达出来了。 “也许这些照片有别的解释。”爱丽丝无力地分辩着。 卢米从爱丽莎的声音里听出来爱丽莎也知道卡斯培说得没错。 “这些照片绝对跟那些钱有关。”杜卡分析,“两个这样的秘密同时出现,肯定不会是巧合。” “有什么样的联系呢?”爱丽莎问。 “这个女的是不是有点像俄罗斯人?”卡斯培问,“这个人会不会是个鸡……对不起,我是说妓女。你爸爸不会跟卖淫团伙搅和到一起了吧?” 爱丽莎摇头。卢米看着爱丽莎,知道她现在随时都会大哭起来。 “或者,如果……”杜卡也开始猜测。 就在这时,电脑响了一声,提示收到了新的电子邮件。卢米一直开着匿名邮箱,就是想看看这段时间会不会碰巧有邮件进来。 中奖了。 发邮件的人也是用匿名邮箱发的。“美丽玫瑰”的昵称和跨国邮件域名透露不了多少信息。卢米把邮件念出了声。邮件是使用英文写的。 我的爱: 我不得不换一个新的邮箱地址,只是出于谨慎。“北极熊”这周五会举办聚会。他们想要你也参加。我也希望你去。8点钟的时候会有一辆黑色轿车来接你。这次聚会的主题是童话,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我会打扮成雪皇后过去。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吻你, N 对了,请你像平常一样看完这封邮件后马上删掉它。我们必须格外小心。 杜卡、卡斯培和爱丽莎面面相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爱丽莎问。 “北极熊,北极熊……”卡斯培反复念着,“不会吧。北极熊。你老爸居然收到了邀请去参加北极熊的聚会?” “去哪里?什么聚会?” “北极熊!”卡斯培几乎喊了起来。“北极熊简直就是个传说。我其实知道的也不多,就知道北极熊的来头特别大,差不多所有人都尊敬他。听说不管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生意他都做,而且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他。关于他办的聚会,大家传得特别离谱。他大概有一座特别大的城堡或者庄园,然后他在里面举办非常疯狂的聚会,所有人都参加。我是说所有的大人物和有钱人。” “这个北极熊的真实姓名叫什么?”卢米问。 卡斯培好笑地看着她:“我不知道。必须是他们极端内部的人才能知道。” “他是不是特大犯罪头子?”爱丽莎本能地压低了嗓音。 卡斯培两手一摊:“估计他不是所有的生意都见得了光。这个我怎么会知道?不过他太有钱了,也太聪明了,他从来都不会被抓。他是不会弄脏自己的手的。”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杜卡问。 卡斯培的嘴角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卢米发现卡斯培总算有一次觉得自己成了他们三人小组的头目。 “我自然有我的消息来源。跟不清不楚的人混在一起,当然能听到不清不楚的事情。你们别再问了。我给你提供药片,也给你们提供消息。你们需要知道的全部都在这儿了。” 卢米在他们几个说话的时候把邮件一字不差地抄写在了一张纸条上,然后把纸条塞进裤兜里。 “无论如何,这封邮件得销毁。”她说,“可惜能看出来有人已经打开这封邮件看过了,你爸爸一眼就能看出来有人用过他的邮箱。” 卢米说完,准备删除邮件。 德尔霍·瓦萨宁的手指完全被冻僵了,虽然手套里有各种防风扣,还号称有特别能保温的隔层。他试着让手指的关节稍稍弯曲,好让他能用钥匙打开家门。 他记得去年的十二月。当时只有零下一两度,雪下得很薄,几乎看不出来。他和娜塔丽一起站在坦陪拉[5]的灯雕前。灯雕散发着蓝色的光,让娜塔丽的脸也变得如梦如幻。 他们刚刚去喝过咖啡。坦陪拉城区新建的居民区比较安全。他认识的人都不住在这里。妻子没理由去那一带,爱丽莎也没理由去。在这里活动的基本上都是住在这里的居民,而且这一区也不是去另外某个城区的必经之地。这里没有那种把住在别的地方的人也吸引过来的商店或者餐厅。唯一的咖啡厅依靠当地居民才能勉强维持下去。只有在坦陪拉,他们两个才敢同时出现在公共场所。虽然在这里也有风险。 有时候必须得冒风险。害怕被人发现本身就有它的刺激。德尔霍当然已经想好了说辞,以备万一有熟人或者熟人的熟人碰巧看到他们在一起。他总是可以拿工作当挡箭牌,为了获取消息,他有保密义务,等等。他可以让熟人认为他想从娜塔丽身上获取消息,但是很抱歉他不能透露更多。嘘。 到目前为止德尔霍还用不着搬出这套说辞,这让他稍感轻松。 娜塔丽忘了戴手套。她对着细小的手掌呵气。德尔霍把她的手握进自己的手掌里给她取暖。娜塔丽笑了。雪花沾在了她的头发上,也发着蓝色的光。娜塔丽穿着白色的大衣和白色的靴子。她看起来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明艳动人。 “雪皇后。”德尔霍附在娜塔丽耳边说。 突然,他有种压制不住的、想要从每个部位都让娜塔丽暖和起来的冲动。他想把滚烫的手贴在娜塔丽凉凉的皮肤上,融化掉她身上的每一片雪花。 “我们走吧。”他沙哑着声音说。他拉着娜塔丽,加快了脚步。五分钟后他们出现在了坦美尔酒店的前台。他们开了一个房间。他简短地给妻子打电话说今晚加班要加到深夜。然后他看着娜塔丽,在酒店房间暖色调的黄色灯光下,娜塔丽看起来已经不再像童话里的人物了。但没有关系。幻想已经让他产生了欲望。他把娜塔丽拉过来贴着自己的身体,闭上了眼睛。 德尔霍·瓦萨宁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冻僵的手指拿着钥匙笨拙地开门,让脏话不受限制地从他嘴里吐出来。 卢米第一个听到响声,她压低嗓音对他们三个说: “有人来了。” 爱丽莎一怔:“是那几个绑架你的人!要不就是杀手!” 卢米强忍住想伸手捂住爱丽莎的嘴的冲动。难道爱丽莎的自我保护意识远远发育得不及一般人?难道在粉红色和黑色的房间里住久了,脑子也被腌制成了这两种颜色,智商也变低了? “我们现在一定要小声,要保持冷静。来的这个人明显有钥匙。我猜是你爸爸回来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太大声,免得被他发现我们在他的书房里。” 卢米一边说,一边冷静地删除了邮件,退出电子邮箱,关闭秘密文件夹和网络浏览器,关掉电脑。每个步骤花的时间似乎都无比漫长。她知道这只是她的感觉,实际上这一切不过才花了几秒钟而已。 就在这几秒钟的时间内,站在门口的人也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锁“咔嚓”一声开了。 “我们走。到楼上去。” 卢米尽量小声地命令,但已经足以说服爱丽莎、杜卡和卡斯培。他们三个溜出书房,冲上楼梯。他们肯定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很小,可是在卢米听来那简直就是一群角马听到狮子咆哮时的动静。 快关机。快关机。 电脑屏幕上“正在关机”的几个字久久不去。卢米猜这台电脑可能跟她的笔记本电脑有着同样的毛病:有的时候就是不肯关机。 她听到了门开了的声音。幸好从外面的大门不能直接看见书房。有个大高个走进了房子,是个男人。 卢米调匀了呼吸,集中精力让脉搏平缓下来。她果断地按下了电脑的启动键,很长时间都没有松手。下次启动电脑的时候,电脑会提示上次关机操作不正确,可能会引起爱丽莎的爸爸的怀疑。可是现在她除了冒险,没有别的选择。估计爱丽莎的爸爸会像大多数人一样,对电脑的提示纳闷一阵,然后耸耸肩膀,考虑要不要换台新的电脑。 快关机。 屏幕总算变黑了。 “爱丽莎!我回来了!我可以给你做点吃的。”男人对着楼上喊。 Bingo!卢米猜对了。 她悄悄地躲到书房虚掩着的房门后,真心祈祷爱丽莎的爸爸不会最先走进书房。 她听到了男人脱掉外套的声音,然后他的脚步声渐渐地朝书房的方向靠近。 走过了。 男人走过书房,继续朝厨房走去,可是走到一半他又改变主意,掉头进了书房。卢米没有呼吸。 她变得扁平。她没有味道。她不存在。 别坐到椅子上去。卢米在心中喊,她知道椅子因为她刚才坐过还冒着看不见的热气。 爱丽莎的爸爸没有坐下去。他站在书桌旁开始整理信件。卢米还是没有呼吸。她知道,她心情平静的时候可以屏住气,至少两分钟都不用呼吸。爱丽莎的爸爸把两张信封往书桌的一角一扔,估计是账单。然后他去了厨房。 “你想吃什么?我煮点意大利面好吗?还是辣味鸡汤?必须得吃点热的,外面冷得连魂都结冰了。” 卢米听到爱丽莎的爸爸打开了冰箱门。 好,就是现在。卢米从书房的门后出来,走了一步,然后利用袜子在几乎光滑得不可思议的木地板上滑行,一下就滑到了楼梯前。她悄无声息地加快了脚步,像一头窥视着角马群的狮子。她进了爱丽莎的房间,爱丽莎他们三个丝毫没有察觉。 “我的天,我差点被你吓出心脏病了。”爱丽莎小声说,“你现在快躲到那边我的衣橱里去。” “为什么?” 卢米不明白爱丽莎的逻辑。杜卡和卡斯培懒洋洋地坐在沙发里,连一点要躲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沉重的脚步声沿着楼梯越来越近。 “我一会儿再给你解释。”爱丽莎小声说,然后把卢米推进衣橱,迅速关上衣橱的门。 “你有朋友来了吗?”卢米听到爱丽莎的爸爸站在楼梯口说。 “嗯。杜卡和卡斯培过来陪我来了。”爱丽莎故意尖着嗓子说,隔一公里都能听出来这声音是装出来的。 “你不是说头痛吗?”爱丽莎的爸爸怀疑地问,“你们两个男生不用上学吗?” “我的头痛刚刚才好。” “老师病了,所以数学课取消了。”杜卡和卡斯培异口同声地说。 卢米从衣橱的缝隙里看到爱丽莎的爸爸用目光打量着他们三个。爱丽莎的爸爸留着淡黄色的短发,他的身躯,估计就是在举最重的哑铃的时候也不会晃动一下。衣橱里很黑,不过空间很大。里面充满了女生的味道。卢米的衣橱里从来都不能有这种味道。 她又在躲藏。躲藏别人的目光。 卢米闭上眼睛。 你逃不掉的。我们总是能找到你的。只要我们把你找出来,我们就会杀了你。 杀了。 你。 14 如果没有人加快夏天的脚步把一切打扮得更夏天你就不应该相信夏天会来。到时候花儿很快就会盛开我把整个牛栏都变成绿色这样夏天就来了。我刚刚才铲掉雪把水都倒进小溪溪水才开始跳跃,奔流。 仲夏节。气球,气球,更多的气球,其中的一部分逃向了湛蓝的天空。玛丽港[6]最美的夏夜正在慢慢地变成深夜,可是天色还是亮的。爸爸这一边的亲戚都全体到齐了。夏夜的芬芳,海鸥远远的鸣叫,燕子的低语。卢米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头上戴着妈妈用蒲公英给她编的花环。她唱着林格伦的《伊达的夏歌》。她并不拥有动听的歌声,可是没关系。 艾玛堂姐,比她大一岁,突然站到她面前。卢米想绕过去。她想去看仲夏节的庆祝。她也想要气球,那些被埃里克叔叔充满了氦气,然后分给孩子们的气球。她想要红色的,或者蓝色的。绝对不要黄色的。也许最好就是红色的。 “我们一起玩吗?”艾玛堂姐用瑞典语问她。 卢米耸耸肩。 “我们来玩个游戏,你是我的奴隶,我命令你做的任何事,你都得做。” 卢米摇头。 “那就换个游戏。我来当女王,你来当我的马。” “不。”卢米说。 “你必须玩。我可以命令你,因为我住在这里,而且我比你大。” 卢米有些想哭。 “不。”她坚持。 安娜姑妈,也就是艾玛堂姐的妈妈,正好和妈妈一起走过来。 “卢米不愿意跟我一起玩。我所有的提议她都说不。”艾玛向她的妈妈抱怨,“她一点都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好……” “嘘。”安娜姑妈抚摸着艾玛淡黄色的头发。 “也许卢米有点害羞。”安娜姑妈说,“走,我们去给你拿个气球。” 安娜姑妈拉着艾玛的手走了。艾玛走了两步后扭过头对着卢米吐了吐舌头,可是安娜姑妈和妈妈都没有注意到。妈妈看着大海的方向。咸咸的海风似乎让眼泪涌上了她的眼眶,她用手掌边缘擦掉眼泪,叹了口气,用芬兰语对卢米说: “不要总是说不。你如果多说几次‘好的’,那么你就能交到朋友。” 朋友?卢米想要朋友吗?这是不是意味着卢米必须什么都同意? 我让夜空变得美丽,因为我给天空涂上了晚霞的色彩。歌声不愿意再从卢米的嘴里飞出来。 “不。” 卢米努力用坚决的语气说出这个字,她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 爱丽莎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这种刚刚死了母亲的小鹿班比的表情对卢米不起作用。 “可是我们几个除了你以外谁都做不了。”杜卡试着说服卢米,“你是唯一一个爱丽莎的爸爸之前没有见过的人。” “这种侦探游戏上小学的时候可能比较好玩。现在已经不好玩了。” 卢米打开通往阳台的门,让冷风侵入爱丽莎的房间。她在爱丽莎甜腻的衣橱里待了太久,而她躲在衣橱里的时候,爱丽莎和两个男生却舒舒服服地在楼下喝爱丽莎的爸爸做的鸡汤。后来爱丽莎的爸爸回警局工作去了。 卢米大口大口地往肺里吸着新鲜空气,虽然她感到了肺里的刺痛。 “我们可以用这个方法查出一些东西。”卡斯培也加入了说客的行列。 “或者我们可以终止这场闹剧,去警察局对警察说出一切。”卢米说。 不,不,不。因为那场聚会。因为那些药片。因为半夜闯入学校。因为那些钱,因为爱丽莎的爸爸是警察。再说谁会相信他们呢?他们必须有更多的证据,而不是仅仅几张照片和一封已经被删除的邮件。 “你们可能觉得每天逃课都无所谓,但我可不想考试不及格。” 卢米态度坚决地下楼。爱丽莎、杜卡和卡斯培跟在她后面,就像三条小狗一样,只缺少三条吐在外面的舌头。 “你明天只有两节物理课和两节体育课。”爱丽莎说,“再说你缺课的次数离可以缺席的上限还差得远呢。” 卢米瞟了一眼爱丽莎。爱丽莎是不是暗中调查了她的课程表和缺课情况?这招真聪明,出人意料的聪明。 “如果你还做这种事,我就以神的名义发誓以后再也不打扰你。” 爱丽莎做无辜状。 卢米的表情一点都没有表露出来她觉得他们三个的想法很诱人,她的表情也没有表露出来这项任务已经不再让她烦恼。她知道自己在不露声色这方面很出色。她的特长就是把自己变成隐形人,让人看不到,注意不到,以为她不存在。 “好吧。不过现在我得去学校。我还能赶上美术课。” 爱丽莎意识到卢米真的答应了以后,脸上泛起了光。她自发地拥抱了一下卢米,卢米觉得自己就跟被一条大蟒蛇缠着一样,但自然。她在爱丽莎第一次搞突袭拥抱的时候就应该拒绝。现在她已经陷入了拥抱的循环里,想挣脱都挣脱不出来了。 “谢谢谢谢谢谢。”爱丽莎一口气说道。 卢米挣开拥抱。 “你可别搞砸了。”杜卡站在楼梯上比她们高的地方,倚在扶手上,歪着嘴笑着。他肯定认为歪着嘴笑性感极了,可是卢米觉得他看起来很傻。 卢米走到外面,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12点35分。17个小时后,她必须再次回到这栋房子里。 攻击者想从卢米的右侧得手。卢米连续向右击出两个直拳,打中了攻击者的鼻子,然后又紧接着打出两个右勾拳,打中了对方的下巴。她迅速重复着动作,两下直拳,两下勾拳。直,直,勾,勾。卢米的脉搏在每分钟175次左右的区间跳动。 对方晃动了一下,但还是站立着,想重新抓住她。卢米用右手的肘关节对准攻击者的胸部,像闪电般一抬手,她的右拳头就势垂直打中了对方的腮帮子。最后她用敏捷果断的侧踹结束了格斗。 攻击者躺在地上。汗水顺着卢米的脸颊、脊背和小腿肚子直往下淌。 攻击者想站起来,可是卢米用左手死死地把对方按在地上。 别想耍花样,混蛋。 她开始抡起右拳去打对方。她让她的拳头用力地落在对方的上身和脸上。击打刚开始是缓慢的,仔细的,肯定的。后来,它们的频率慢慢加快,变成难以控制的、受仇恨摆布的后来,它们的频率慢慢加快,变成无法控制而完全受仇恨支配的乱打乱捶。 求饶也没用。这里并不是教会的客厅,这里也不会有人赦免你。 咸咸的汗珠流进卢米的眼睛里,咬得她生疼。她想眨眼睛把汗珠挤出来,可最后她不得不紧紧地闭上眼睛。她不需要看。攻击者痛苦的脸庞她再清楚不过。 打在你的脸上。打在你的脸上。 你,绝对,不可能,再,站起来。 “太棒了!同样的动作从左边再来一遍。你们已经知道了这个套路。我们现在再从头来一遍。” 卢米往旁边多走了两步,拿起毛巾迅速擦了擦眼睛和额头。接着格斗术健身操那鼓点像要把心脏都砸出来的伴奏音乐又响彻健身大厅。四十来个年轻女孩、两个中年女人和三个男人开始一起练习同一组步伐和击打练习,就像机器上已经严格设置好的零件一般。 卢米从大厅巨大的镜子里检查了一下,确定自己站的位置足够靠后,保护面具戴得足够靠上。 她的斜后方有个穿绿衣服、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女孩偷偷看着她的动作跟着做。看就看吧。卢米知道自己绝对是整个大厅里练得最好的一个。她从头到尾都不折不扣地做着动作,她掌握了这套动作的技巧。 跳健身操的技巧。格斗术健身操说穿了也是一种健身操。跟着热门歌曲的节奏跳的一组动作,中间加入了一些不同武术类别的元素。足够简单的动作,跳操的人可以听着领操员的指令,在动作的间歇中和自己想象中的敌人进行虚拟格斗。只不过比普通的健美操多两分攻击性而已。 相对于普通的健身操,卢米还是更喜欢格斗术健身操。这种运动更让她大汗淋漓,让肌肉得到舒展,也很容易把自己带入正确的情绪。她并不想练什么真正的格斗术或者拳击术。她知道,当拳头陷入另一个人的肚子里时,是一种什么感觉。她知道怎么能让鼻子喷血,而血沾到自己的皮肤上又是一种怎样奇怪的、热乎乎的感觉。她不想给自己击出的拳头找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目标。她还记得很清楚,打一个真正的人是什么感觉,虽然那已经过去两年多了。在学校操场里那个慢慢变得昏暗的蓝色的下午又回到了她的记忆里。记忆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中舞动,她感到嘴里一酸,鼻子里闻到了甜甜的香水味。香水味里有玫瑰、香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檀香的味道。 就让雨把我淋湿吧。 卢米不需要雨水来打湿她那黑色的无袖背心。背心已经彻底湿透了。 上完格斗术健身操课后,她坐在更衣室里,让呼吸缓和下来,取下缠在手上的绷带。绷带缠在手掌和手腕上是为了起保护作用,也为了吸汗。不过绷带也是游戏的一部分,是道具,是疯狂的战斗者的角色的一部分。听话的女生会在上健身课前把它绑好。卢米也是其中之一。有人称它为“态度绷带”,有人是因为好玩,还有人是因为好奇而绑上它。 “新编的这套动作很不错。比以前那套难度大。” 卢米瞟了瞟说话人所在的方向。一个看上去比她小两岁的女孩坐在长凳的另一头,一边松着手上的绷带,明显是在跟她说话。女孩一头长长的红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辫。她的脸上和手臂上都是雀斑。一条黑色宽松的裤子,一件黑色的紧身背心,跟卢米穿的行头一模一样。卢米感觉到女孩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的动作,不光是动作,还有她身体的曲线和肌肉的形状。她已经猜到女孩迟早会跟她说话。 “还不错。”卢米回答。 红头发女孩轻松自然地走到卢米身边坐下。她的汗味里隐隐透着CK一号香水和西柚味的沐浴液的味道。女孩继续解绷带,她的肱二头肌鼓出一团。她的肱二头肌上有七个雀斑,组成了几乎跟双子座的星座图一样的图案。 记忆不由分说地占据了卢米的记忆。还有一个人也用CK一号香水,脖子上也刺着跟双子座的星座图一样的纹身。当时卢米把嘴唇贴在那个人的脖子上亲吻着那些星星是什么感觉?让嘴唇在北河二所在的位置停留得更久一些,猜测亲到北河三的时候,纹身的主人会不会忍不住转过身来,双手紧紧抓住卢米的手腕,亲吻卢米的嘴唇? 那一幕真的是去年夏天才发生的吗?卢米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一百年。 卢米抓住她的纯净水瓶子,长长地咕嘟了几口。女孩明显在等着她开口说话,等着她给出一个示意,示意女孩走过来坐到她身边没白来。她只需要稍微主动一点,但卢米看得太清楚这么做会带来什么。会带来新的一轮的聊天,带来微笑,带来对方谨慎地邀请她一起去喝咖啡的提议,而她会冷淡地拒绝。 这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 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行,也许永远都不行。 还是做朋友好了。她们两个都知道,说完这句话之后,她们两个都会尽最大的努力躲避对方。 卢米永远都不能跟对方说,我在这里只是因为你身上的味道让我想到了另外一个人。正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不能继续相处。她不能说真话,她应该从一开始就撒谎,现在这样只能让她难堪,让她伤心恼火。 卢米决定节省她们两个的时间,不浪费女孩的感情,于是她继续喝水,一句话也没说。女孩不安地走动着,摸摸头发,然后说:“好吧。再见。” 卢米略微抬起一只手跟女孩告别。女孩拎起健身背包,在更衣室里另外找个了地方坐下。这样她们两个都看不到对方了。卢米无声地呼出肺里的气体。练完格斗术健美操后的欣快感消失了。湿漉漉的运动服贴在身上让卢米觉得有点凉。 我投降。刚才跳健身操时老师放的最后这首曲子还一直在卢米的脑海里响着,让她心烦。有些事情,她宁可放弃也不愿意去试一试。有时候,放弃对所有人都更好。 卢米坐在桑拿房里,难得今天只有她一个人。她没有一开始就往火炉上泼水,而是让她的皮肤恢复热度,让汗珠再次在皮肤上冒出,沿着脖子,后背一直流下去。对夏天和秋天的记忆似乎想随着汗珠一起冒出来,尽管她告诉记忆说现在还不是时候。任何时候都不是牵挂和思念的好时候。它们会缠住她,把她的心揉成一团,强迫她弯下腰。 淡蓝色的眼睛直视着她的眼睛,然后目光马上移开了,看着一边。 “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永远都不再见面了吗?” “至少这一段时间不要再见面。你肯定能理解的,我想一个人度过这一切。我现在不能和你在一起。让你忍受我,对你来说也不公平。” 卢米真想大喊,她想反驳。另外一个人怎么有权利断定她的承受能力,怎么能够妄下什么是公平、什么是不公平的结论?卢米知道怎么维护自己。让她气愤的,是那个人竟然轻而易举地就把卢米推出了他的生活与他面临的困难,就好像卢米只是一个敏感的、需要保护的小孩子。卢米真想告诉那个人,她经历过比这残酷一百倍的事情,不需要有人用棉花把她包起来。 但她还是意识到了喊叫没有用。对方已经决定了。卢米的角色只能是接受对方的决定。在这场戏的这个场景里,她的角色已经定好了。 “这一段时间是什么意思?我最起码还能给你打电话吧?” 卢米讨厌自己说这句话时的恳求的语气。她感到有一团东西压着喉咙,她知道她没有办法把这团东西哭出来。她很多年前就失去了哭的能力。去年夏天她曾经以为她又知道怎么哭了,可是说完这句话之后,她意识到她还要继续带着这团东西生活下去。她只能咽下这团东西,希望它某一天会自动消失。 没有电话,没有电子邮件,没有“Face book”上的留言,没有信,没有在黑夜里用手电筒发摩尔斯电码,没有在秋天渐渐变凉的夜晚用呼出的气作信号,也没有强有力的可以穿透云雾、墙壁和门的思念。音信全无。仿佛整个人忽然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至少这个人是一次性地从卢米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了。就跟她闯入卢米的生活时一样突然,一样霸道。 卢米记得五月里的那一天,阳光强烈得让人发慌,气温在整个春天第一次悄悄地爬过了二十摄氏度。卢米步行去市中心,身上穿了太多的衣服。走到市中心的小河边,她脱下外套,在河边的长椅上坐下看着深色的河水流淌,感受着阳光温暖地洒在脸上。她忽然觉得如果此刻她吃今年夏天的第一个冰激淋,那么这一刻就太完美了。幸好卖冰激淋的小亭子就在旁边。卢米把外套往胳膊上一甩,走到小卖亭前长长的队伍后排队。看来除了她以外,还有好多人也起了想要吃夏天的第一个冰激淋的冲动。 卢米一边排队一边考虑是要甘草味的,还是要柠檬味的。甘草味的是她一贯的选择,绝对好吃。但柠檬味的她也想尝尝。也许正是因为五月的阳光和天上那轮预示着今年夏天将是一个长长的炎夏的太阳。轮到她买冰激淋的时候,她还没有决定好。 卖冰激淋的小贩浅蓝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卢米。卢米正要开口说话,小贩抢在了她前面。 “你先什么都别说,让我猜一猜。你不想要巧克力味或者草莓味的,而且绝对不会要香草味的。太妃糖味的你不喜欢,新推出的口味也不是你想要的。你觉得那都是用来骗傻子和爱换口味的人的。你是甘草女孩,隔一公里就能看出来。” 接着浅蓝色的眼睛稍稍变窄了一些,目光却变得更犀利了。 “不过现在你想吃柠檬口味的。因为现在已经不是春天了,可也不是真正的夏天。你想吃点带苦味的,黄颜色的,像五月的太阳一样的冰激淋。” 卢米哑口无言。 “你只要一个冰激淋球,但你不想要蛋筒,因为你觉得蛋筒是加了甜味的硬纸板。我把冰激淋给你装到这个小纸杯里。” 小贩转过身去给卢米挖冰激淋。卢米忽然觉得热得难受。就算她现在脱得只剩下内衣内裤,她也会觉得热。小贩磨蹭了好久。这难堪的时刻似乎没完没了。卢米到现在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最后小贩总算转过身来,递给卢米一张餐巾纸和一小杯冰淇淋。卢米伸手掏钱时,小贩浅蓝色的眼睛里泛起了微笑。 “不用付钱了。我请客。” 卢米半天才发出了一声类似于“谢谢”的嘟囔声,转过身来,脸上泛着红。她觉得自己就像被人看穿了一般。这种感觉让她非常不舒服服,可同时又觉得内心怪怪的,又热又痒。等她回到河边的长椅上,她发现餐巾纸上写着一行字:“给我打电话吧。我知道你会的。”旁边是一个电话号码。 卢米摇摇头,心想:这个人真霸道啊,而且极有可能是个混蛋。晚上,她按下了那个电话号码,手心直冒汗。 自私的混蛋。胆小的叛徒。可怜的逃兵。分手后的那个夜晚,卢米一直重复着这几个词,可这些词并没有变成真实的他。她就是爱上了这个混蛋,这个叛徒,这个逃兵。她理解他的决定,虽然她不想去理解。她等待过,希望过,希望过,等待过,因为每一次电话铃响而慌张。她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街道,想象着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半夜里她知道自己无法入睡,起来给自己煮浓浓的咖啡。咖啡浓郁的香味包围着她,让她感到安慰。她故意在咖啡还太烫的时候把它喝下去,试着溶化这黑色的毒液。 几周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压在喉咙上的那团东西慢慢地变小了,思念也后退了一步。她下意识地停止了希望,因为希望于事无补。大概他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 卢米往桑拿炉上泼水。她泼水一直泼到桑拿炉不再发出嗞嗞的声响来回应她。热蒸汽向她的脖子和背部袭来,卢米挺直背,感受着小腹的挤压感慢慢放松。眼睛被咬得生疼,她伸手擦擦眼睛。是汗水,只是汗水。 夜晚,卢米盯着宿舍白色的墙壁,想着她在美术课上画的那幅画。虽然她爱画画,可她并没有绘画的天赋。她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画家,最多只是一个普通的绘画爱好者。她因为好玩才去上美术课,用画画来让自己放松对她是种享受。美术课上她可以免费使用颜料、画纸和美术教室,今后她的生活中肯定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黑色,黑色,黑色。表层的颜料已经涂得很均匀了,但卢米还想往上面再多涂一点黑色,多一些表层的造型,多一些凸起,免得这幅画只是死板的平面结构。她涂够了颜料层后,把画放在美术教室的地板上的一堆报纸上。她爬到椅子上站好,从上往下朝画面滴红色的颜料。颜料珠洒在黑色的画板上像是红色的雨珠,更像血滴。 卢米今天就快完成这幅画了。 现在她知道她要给这幅画起什么名字。画的名字就叫作:女孩之间的友谊。 ———————————————————— [1]?唐老鸭的三个侄儿。 [2]?由英国侦探小说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创作的经典侦探形象。 [3]?《龙纹身的女孩》中的女主人公。 [4]?wii是任天堂公司推出的家用游戏主机,wii开发时的代号为revolution(革命),表示“电视游戏的革命”。 [5]?坦佩雷市的城区。 [6]?芬兰奥兰省的首府。 3月3号 星期四 15 白色的,一团团的,柔软而蓬松的,像纱一样薄,像奶油堆成的小山。走远了,更远了,你追我赶,那些缓缓地,带着朦胧睡意移动的云。 白昼随着夜晚转凉…… 气温还没有凉下来。白天最炎热的高温刚刚从峰值回落。空气甜得像蜜。它轻抚着脚趾、大腿和手臂,就像有人在用一片巨大的羽毛轻轻地刷着你的身体的轮廓。在这样的天气里,完全可以赤身裸体地躺在湖岸边一边看着天空和白云,一边等待、思念。思念和你只有几步之遥的人,在感受到他注视在你的皮肤上的目光时,莞尔一笑。 请抓住我柔弱的肩膀的思念…… 空气的热度和来自体内的热度,能让一切多余的想法都消失的热度。加速的从容和放慢的匆忙,夏日无尽的流逝。那个一切都好、两个人在一起胜过一个人孤独的时刻。以为这种感觉会长长久久地持续下去的想法。时间可以停留在这一刻。这一生可以和这个人在一起。那双手可以上百次、上千次地握起。不用说话,听两个人的呼吸声寻找同步的、不被催促的平静节奏。两个人的呼吸声也可以同时加速。 可是当夏天过去,当来自北方的冷空气染黄了第一批白桦树的树叶,湖岸边的那些想法似乎一夜之间都变成了梦,别人做过的梦。 卢米叹了口气,把目光从天空移向警察局大楼。透过长途客车站硕大的玻璃窗,她可以直接看到警察局大楼。这已经是她坐在长途客车站里的第三个钟头了,她在等待看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这么等着真是毫无意义。 她跟踪了爱丽莎的爸爸——德尔霍·瓦萨宁。德尔霍从在培尼基的家出来后,卢米就一直跟着他,冒着刺骨的严寒,一直跟到了瓦尔塔大街。然后德尔霍·瓦萨宁走进了工作单位,卢米去了对面的长途客车站蹲点监视。她不愿意到警察局大楼里面去坐着等。虽然警察局大楼里排队等候办护照的队伍是出了名的长,可是在大厅里坐上好几个小时还是容易引起怀疑。 现在,在长途客车站里,完全没有人盯着她看。她的衣着够整洁,不像是无家可归的人,她也足够不起眼,过往的人擦肩而过后谁都想不起来她到这里来过。 可她还是觉得用这种方法消磨时间太不明智。德尔霍·瓦萨宁很可能会在警察局里规规矩矩地上班到下午四点,或者更晚一点的时候,然后走和他来上班的时候走的同一条路回家。她到这里来蹲点监视,实在是太疯狂了。 卢米已经在喝第四杯不加糖的咖啡了。她必须让自己保持警惕。 塑料袋里的钱。追踪爱丽莎的男人。照片里的年轻女人。北极熊。 这些事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呢? 德尔霍·瓦萨宁是解开这个谜团的钥匙。卢米对此很清楚。爱丽莎也很清楚这一点,尽管她不愿意相信她的爸爸会做出任何坏事,但她必须相信。自从爱丽莎见过那些照片后,她的脸庞似乎就变得有些灰暗。她内心里肯定有某种东西轰然坍塌。某种带着童真的信仰在她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消失了,她的一部分自我认同也破裂了。 卢米知道这种感觉。她还记得在她上一年级的那个秋天,在圣诞节前的一天,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情景。她从镜子里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惊慌的女孩。这个女孩以前从来都不相信在自己身上会发生这样的事,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事。我不再是我了。这是她当时的想法。是的,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让她感到陌生的女孩。 从前有个女孩,一个需要学习害怕的女孩。 卢米把目光移到长途客车站,让她一直盯着警察局大楼已经看累了的眼睛休息一下。这座几年前刚刚彻底翻新过的功能主义建筑真美。上午的阳光像波浪般从巨大的玻璃窗涌入。如果只看着阳光,而不注意窗外耀眼的卢米,真的会以为现在已经是夏天了。 卢米真想向后往长途客车站候车大厅的椅子上一靠,闭上眼睛,把周围幻想出夏天的温暖和愉悦,迎接记忆带给她的幸福和悲伤。 真是的,她到底到这里做什么来了? 维沃·唐正在填晚报上的数独游戏,同时盯着警察局大楼。他真怀疑玻瑞斯·索科洛夫的神经是否正常。花大半天的时间监视正在工作的警察,好像没啥意义。不过索科洛夫认定这里面有猫腻。他想不通警察为什么没有给娜塔丽回电子邮件。娜塔丽曾经咯咯笑着说她总是还没来得及给德尔霍·瓦萨宁发电子邮件,对方就给她回复了。 听说索科洛夫又找到了直觉,他料定今天肯定会有事情发生。只要索科洛夫一找到直觉,其他人再反对也是白费力气。 维沃问过索科洛夫,难道他就不能直接去跟德尔霍·瓦萨宁谈谈吗?让他知道跟他们几个耍花招可没有好果子吃。让别人安分守己是维沃·唐的强项。他的另一个强项是让别人闭嘴。有些人在他拜访过后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话,永远都没有。 但索科洛夫却说不行。只要还想保持合作关系,他们三个当中的任何一个就不能跟警察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所以维沃不能去找警察,只能监视。 索科洛夫敢肯定瓦萨宁在玩自己的游戏。他想弄清楚还有谁在跟瓦萨宁一起玩。 这一格到底要填9还是7?刚才真应该选难度为三个星的,而不是五个星的数独。保持简单就好。他又不想把自己训练成为数独大师。维沃咬着铅笔头,同时往警察局大楼的方向瞟了一眼。 看来这一天都是浪费时间。 卢米掏出手机,准备给爱丽莎打电话收回承诺。她已经耗费了足够的时间来做这种不会有任何结果的盯梢。 德尔霍·瓦萨宁思考着他昨夜收到的一封电子邮件。他当然没有直接联系上北极熊,而是跟北极熊众多的“助手”中的一位联系上了。他在这个网络里用的也是代号。助手发来了一封电子邮件,里面说德尔霍·瓦萨宁必须去坦佩雷大楼的男卫生间,取出放在第三个抽水马桶上方的水箱里的一部手机,用那个手机给存在手机里的第一个电话号码打电话。然后会有人告诉他下一步该怎么做。手机只有今天一天会被藏在抽水马桶的水箱里。 他这回是不是在啃一块太大的骨头? 跟玻瑞斯·索科洛夫和爱沙尼亚人打交道还比较顺利。他们都是直来直往的中等水平的犯罪分子。索科洛夫自己把自己当成爱沙尼亚人的老板,可是他自己也是听命行事的。北极熊就不一样了。关于北极熊,只有传闻,却没有任何确凿的信息。德尔霍连一个见过北极熊的人都不认识。 可是,如果德尔霍想拿到他的钱,他就必须采取行动。何况他非常想拿到那笔钱。他必须拿到那笔钱。他完全要依靠那笔钱,不久他又有两笔赌债快到期了。 德尔霍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披上外套,决定利用午餐时间去坦佩雷大楼的卫生间走一趟。 德尔霍走出了警察局大楼的大门。 维沃·唐警觉了。 卢米也警觉了。 维沃的反应比卢米稍稍快了那么一点点,算是卢米走运。卢米这时才反应过来,这个冷静地停止玩数独游戏的男人看着有些面熟。等这个男人一走动起来,卢米立刻从他的步伐的长度、轻微的驼背和双手摆动的轨迹认出了他。 他就是那几个企图绑架她的男人中的一个。 男人快步走出长途客车站的大门。一眨眼的功夫,卢米就明白了他们两个同时待在长途客车站,尤其是在同一时刻冲出车站的大门,绝对不是巧合。她和那个男人之间有某种关联。 他们监视的是同一个人! 该死,这下情况更复杂了。卢米必须把自己变成隐形人,必须同时躲过两个男人的视线。 16 卢米在坦佩雷大楼的大厅里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爱丽莎的爸爸太专心赶路了,而跟踪他的男人又太专心于跟踪他了,所以他们两个都没有注意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卢米。卢米跟他们两个保持着合适的距离,让这两个人时时刻刻都在她的视线里。能看见,却不被别人看到,这是卢米的强项。 他们走过索瑞桥,走过坦佩雷大学,拐弯到大学路,然后到了坦佩雷大楼。 进到大楼里,问题来了。 德尔霍·瓦萨宁果断地沿着金莫·卡伊万托[1]游览路线往前走,然后一拐弯进了男卫生间。跟踪他的男人在男卫生间门口停留了一阵,往四周张望了一下,也跟着进去了。 卢米想她可以在大厅里等,找一个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躲起来。可是转念一想,卫生间里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将解开所有的谜,而且这种可能性非常大。爱丽莎的爸爸这么老远来上厕所应该不是因为看腻了单位卫生间里的瓷板,想换个地方。他肯定有别的原因。卢米必须找出这个原因。可是她是个女孩,不能进男卫生间,否则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她必须装作男孩子进去。 卢米站在坦佩雷大楼衣帽架的镜子前看着自己。她穿的是黑色的衣裤,戴着灰色的帽子。衣服和帽子都足够中性。厚厚的羽绒服隐藏住了身体的曲线。她迅速把头发都拢到帽子里,摆出不同的姿势,把身体的重心稍稍移了移,把脸上的表情换成无表情。 变化大得让她惊讶。镜子里盯着她看的变成了一个帽子压得低低的十七八岁的男生。 最重要的是走路的姿势。卢米放松身体,把四肢分得更开,迈着松松垮垮的步伐往前走。她保持这种男生式的走路姿势一直走到男卫生间门口,然后抓住门把手,自信地推开了门。 德尔霍·瓦萨宁试着打开抽水马桶上方的水箱盖子,可是他的手指却一个劲儿地打滑。水箱的盖子重得出奇,而且卡得很死。他努力把指甲伸进盖子下的缝隙里,还是不起作用。需要有比指甲更长的东西才行。德尔霍翻翻衣兜,反光牌没用,驾照卡也没用。好在他从衣兜里找到了一把自行车的钥匙,估计是很早以前忘在衣兜里了。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自行车钥匙插进盖子下的缝隙里,然后尽量小声地去挪水箱盖。同时,他听到有人进了旁边的蹲间。 这就是他的运气。做什么事都不得安宁。 钥匙被撬得开始变形了,好在水箱盖也稍稍挪动了一点位置。它和水箱的边缘发出了一声讨厌的撞击声,在安静的卫生间里,简直就像有东西爆炸了。 这时,男卫生间的门又开了。太好了,又多了一双耳朵。来的人选择了挨着德尔霍的另外一边的蹲间。德尔霍觉得自己就像被包围了。现在必须冷静,深呼吸,驱除那些妄想狂的想法。坦佩雷大楼是公共场所,上厕所又不要钱,当然会有人来。现在有三个男人同时想排空膀胱,只是讨厌的巧合而已。或者确切地说只有两个男人而已,他的手想握住的是别的东西。 德尔霍脱下来大衣,挽起了右手的衣袖。现在他把手伸进水箱里开始摸。一开始手指触到了水。他感到一阵恶心,虽然他知道这水完全是干净水。他到底有没有找对蹲间?要是手机已经被拿走了呢?如果是有人骗他怎么办? 忽然有东西触到了他的手指。 中奖了。 德尔霍从水箱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盒子,盒子明显是防水的。他小心地打开盒子,找到了里面用塑料布包着的手机。他把手机塞进大衣的衣兜里,把盒子放进另外一边的衣兜,把水箱盖放回原处。心跳的声音在他的耳朵边砰砰直响,就像有人在拿他的心脏打鼓。他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恐惧让他的脚也变得无力,虽然他知道这里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穿好大衣,推开蹲间的门,马上冲到洗手池前。他把洗手液涂在手上搓了好久,洗了一遍,又洗一遍。他克制住想要擦掉水箱盖上的指纹的冲动。那样做就有点太夸张了。 旁边的两个蹲间里没有声音,大概这两个都便秘。德尔霍想着,仔细地擦干手,快步走出了男卫生间。 卢米在数着秒数。她迅速往蹲间下方扫了一眼,走进了德尔霍·瓦萨宁旁边的蹲间。德尔霍喘着气在摆弄着什么,从声音来判断,估计是在摆弄水箱盖。他弄完了以后就洗完手走了。 卢米听到跟踪德尔霍的男人也拉了一下水箱,估计是做样子的。然后这个男人也出了卫生间,连手都没洗。卢米讨厌上完卫生间不洗手的人。虽然她谈不上有洁癖,可这是最基本的卫生常识。 五,六,七,八…… 十秒钟后,卢米打开蹲间的门,洗完手,推开男卫生间的门。她刚刚来得及看见德尔霍·瓦萨宁和跟踪他的男人走出了坦佩雷大楼。卢米得抓紧了。 野鸭公园[2]就像被下了魔咒一般。树木的枝条都挂满了雾凇,要不就是落在树枝上的雪结成了复杂而巧夺天工的冰晶。每一个冰晶都折射着太阳光,闪闪发光,晶莹透亮,一闪一闪的像是冒着火花。雪皇后驾着雪橇穿过公园。她的头发和斗篷迎风飞舞,她把细小的冰颗粒飘洒在她身后的空气里。她吹一口气,把一切都变成了魔幻般的白色。 那是雪皇后呼出的气。她呼出的气变成冰和雪。 卢米的呼吸。一团水汽,很快就在围巾上、脸上和几乎看不见的汗毛上凝结成了细小的霜。 她在公园的健身器械上做起了引体向上,同时尖着耳朵听着。德尔霍·瓦萨宁刚好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在按键上按了一阵,然后走到野鸭池塘旁边把手机放到耳旁。 跟踪他的男人站在旁边的一棵树后,假装在点香烟。德尔霍·瓦萨宁显然没有注意到跟踪他的人。他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在做引体向上的卢米,可他大概想不到这个喘着气自言自语的男生会对他的电话感兴趣。他肯定认为自己站得足够远,但在没有风的冷天里,声波传播得出奇的清楚。 三个,四个,五个…… 卢米一边做引体向上,一边等着爱丽莎的爸爸开始打电话。 “哈喽?我是……好吧,你知道我是谁。” 他说的是英语,增加了理解的难度。德尔霍·瓦萨宁压低了声音对着池塘的方向说。一部分单词消失在了途中。如果他说的是芬兰语,卢米就能更容易把听到的片段补全,也更容易理解。 卢米感到手开始酸了。最近这段时间引体向上明显做得太少了,但卢米还是不放弃。 跟踪德尔霍的男人也明显在专心地听着。 十二个,十三个…… “北极熊……已经给我发了邀请啦?……明晚8点。好的。黑色领带。如果你可以……” 最后的一句话没有说完。肯定是对方中途挂掉了电话。卢米已经听得够清楚了。爱丽莎的爸爸明天会去参加北极熊的聚会。 卢米的双手最后还是背叛了她。她从单杠上掉到地上,胳膊上的肌肉一颤,痛极了。 该死。这就是我想要做到的不被人发现。 德尔霍·瓦萨宁和跟踪他的男人都把头扭过来看着卢米这边。到了这个地步,卢米不能再继续跟踪德尔霍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勇敢的体育青年的角色演到最后。 卢米摆出男生的姿态沿着池塘小跑了起来。马丁靴在已经结冰的小路上打滑,把卢米想要制造的体育青年的形象破坏得太明显了。可是卢米没办法用意念把它们变成带鞋钉的适合冬天穿的跑步鞋。现在只能不露声色地继续跑下去。 只是爱运动的男生在这跑步。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如果她能够围着池塘跑一圈,然后可以径直跑回家一边喝着热咖啡一边向爱丽莎汇报就好了。 卢米听到身后传来沉重的跑步声,意识到自己的希望是徒劳的。 17 玻瑞斯·索科洛夫给爱沙尼亚人打电话,可这家伙没接。他大概把手机调成静音了,以便更好地监视警察。这是个好的品质,不过这次监视完全白费了。玻瑞斯刚刚收到北极熊递来的消息,说德尔霍·瓦萨宁已经跟北极熊联系了,然后北极熊的人用比较特殊的方法邀请德尔霍去参加聚会。玻瑞斯不是总是能理解北极熊的行为方式。有时候他在想北极熊是不是真的做什么都绝对谨慎,还是他只不过是喜欢让别人来给他跑腿。他觉得后一种可能跟前一种一样可信。玻瑞斯有时极端厌烦北极熊的命令与心血来潮。他知道自己处在特殊地位,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甚至是北极熊最喜欢的手下,但这种地位随时都有可能被收回。他活在无休止的恐惧里,他的脖子上套着一条看不见的勒绳。连犯一个错误的资本都没有。 还是取消这次行动更明智。他没有理由冒险。有人可能会把爱沙尼亚人和警察联系到一起。或者维沃·唐会做出欠考虑的事情。维沃·唐是个好人,很专业,可是偶尔会膨胀。一旦如此,维沃·唐就会变得难以预测,不受控制。 玻瑞斯给维沃·唐发了一条短信。上面写着:“停止。中止行动。” 维沃·唐加紧了步伐。这回这个小娼妇别想再从他的眼皮底下跑掉。这回他得让这个小妞看看老虎是怎么发威的。上次只是偶然。这是他必须亲自处理的事。手机在他的衣兜里震动。有人给他打电话,可是维沃现在没时间接听。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维沃刚开始没有意识到,这个做引起向上的男生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然后他仔细看了看——外套。他之前好像在哪里也看到过这件外套。等男生撒腿跑步的时候,维沃想起来了。这个男生并不是男生,而是个女生。她今天跑步的姿势跟那天不太一样,不过倒也足够一样,让维沃认了出来。 可是德尔霍·瓦萨宁为什么没有认出来?他自己的女儿? 维沃想了一阵。谜底撞击着他的意识,令他震惊。这个女孩并不是警察的女儿。女孩是完全不相关的人,因为某种原因卷入了这件事。他现在要搞清楚女孩是怎么卷进来的。 女孩开始加速了,怒火完全占据了维沃。他不能让这个毛都还没长全的小妞骑到自己头上来拉屎拉尿。正是因为她,他才在冰天雪地里把手指和脚趾都冻僵了,也正是因为她,他才浪费了宝贵的倒卖毒品的时间,而不得不在培尼基的灌木丛里蹲点,在长途客车站里填数独方格。这个女孩,连同她那顶红色的帽子都是对他的嘲笑。 他要抓住女孩。他要从女孩嘴里问出来她是怎么搅合进来的。 他要让女孩学会一点,如果没这个本事,就不要来玩大人玩的游戏。 沿着坦佩雷大楼旁边的小路往上跑,上坡跑向卡勒凡大街[3],再过马路。薄冰,路滑,完全不适合用来跑步的鞋子。快要把肺撕碎的寒冷,给行动拖后腿的外套。大冬天在户外跑步真的不是她的强项。 卢米往后瞟了一眼。 男人就快追上她了。 卢米努力透过牙齿的缝隙呼吸,一边跑,一边嘶嘶地喘着气。冬天的空气真是毫不留情。 穿过马路跑到卡勒凡大街的另一边。 冷,冷,冷,冷。可是把“冷”这个单词拆成两个单音节的单词,再加点东西,就变成了图尔库[4]人的方言“我也是图尔库的”。卢米想做出理智的判断,可是这句话却一直在她的脑子里响。 她要不要继续沿着卡勒凡大街往前跑?好处:路上有其他的行人,有汽车。坏处:有些地方光滑得几乎跟镜子一样,还有,追她的人的同伙可能正坐在面包车里,在附近什么地方等着,一到合适的时机就会把她强行拉到车上去。他们真的敢这么做吗?光天化日之下? 跑到墓地街的时候,卢米迅速做出了决定。那边的人行道上没有那么多冰。她转身向旁边的公墓跑去。 男人跟着她跑。好在他跑经那些滑的路段时也一样艰难。 我也是土尔库的。 别响了。 卢米努力用另外一句话来填满她的大脑。 快跑宝贝,快跑宝贝,快跑宝贝…… 雪瑞儿·可洛救了她。马丁靴却一次接一次地背叛她。卢米在心里骂了起来。从今往后,她大概每天都必须穿着带钉子的跑鞋,免得突然被人追杀。从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来看,这种情况极有可能。 她拐进了墓地。万伊诺·林纳[5]的墓被她甩到了后边,尤伊斯[6]的墓被她甩到了左边。这两位都是顽主。尤伊斯说,一切,除了生命,都是多余的[7]。现在不必要的死亡才是多余的。死在墓地里,真够讽刺的。 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卢米知道现在不该往后看,那样做只会让她失去宝贵的几秒钟的优势。她能不能跑到公墓的教堂里去?还是跑到亲属领取死者骨灰的门口去?那边有人吗?如果有人,那个人会让她进去避一避吗? 不能在墓地里跑步。 她的耳边响起了妈妈说教的声音。对不起了,妈妈。就连你也不是什么事都知道,什么事情都能命令我。有的时候我只能逃跑。 死了的人是不会在意的。死了的人就是死了的人。死人是不会动的,哪怕有个女孩在坟墓中间跳来跳去。女孩还不想成为死人,所以她必须跑,尽管她每跑一步,脚都不由自主地打滑,尽管冷空气已经快把她的肺扎成了蜂窝,尽管汗水在厚厚的外套和毛衣下淌成了小溪。 墓地里高高的云杉都穿上了一层白色的外套,已经看不出轮廓。松枝被厚厚的卢米压得下垂,垂向一座座坟墓,垂向在墓地里行走的人。 死了的人和活着的人。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 来审判我们吧。 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 卢米似乎已经听到了男人的喘气声。用不了几分钟,男人就能抓住她的外套的后襟了。 这时,好像发生了什么。卢米听到了一声撞击声,愤怒的抱怨声,然后是一连串爱沙尼亚语的脏话。 她不懂那些单词,但单词的意思并不难懂。她没有扭头,她的双腿因为有了希望变得更有力了。 维沃·唐脚下一滑,摔倒了,左边的膝盖重重地撞到了结冰的地面,传来一阵剧痛,令他立刻意识到游戏已经结束了。他不可能再追上女孩了,他能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就不错了。 像一条挨了打的狗。 像一条被羞辱了的狗。 怒火再次在维沃的体内翻腾,比刚才更猛烈,更火热,也更扼杀他的思考。 他没有思考。他只是全身每个细胞都感觉到必须让女孩停下来。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他举起枪,瞄准。 卢米听到了一声闷响。然后有东西嗖地从她的大腿边飞过,击中了一块墓碑,击碎了墓碑的一角。 是子弹。 男人居然朝她开枪了。 卢米的心跳突然每分钟多跳出了二十几下。她迈开腿跑,加速,几乎飞了起来。顾不上路滑,顾不上天气冷,也顾不上背上流成了小溪的汗水。 跑出好远、好远、好远以后,她才敢回头看。男人的身影小小的,好像倒在墓地中央的小路上捂着膝盖。有个好心的老奶奶走过去帮忙。 手枪不见了。也再也没有新的子弹飞过来。 卢米继续跑,不过她立刻感到脚步轻了。她知道自己逃脱了。 这一次她逃脱了。 天花板的油漆上有很多条裂缝。这些裂缝形成了一条条奇怪的,似乎没有任何出口的路。卢米躺在床上,看着裂缝一条条交织在一起,让愤怒慢慢地在胸中膨胀。她把一只淡蓝色的、已经破旧了的毛绒兔子紧紧地压在肚子上,毛绒兔子的一只耳朵早已不见了。就让毛绒兔子再承受她用力的握捏好了。 她回到了住处,脱下脚上的马丁靴,把外套往椅背上一扔,脱下汗淋淋的毛衣和毛衣下湿漉漉的长袖打底衫。 她在淋浴喷头下站了半个小时。让水像下暴雨一般地打在她身上。她用无香味的洗发水洗了头发,用无香味的肥皂洗澡。她总是用没有添加任何芳香剂的洗漱用品。倒不是因为她有过敏症或者对香味过于敏感,而是因为她不想让自己身上有任何特殊的味道。 凭借一个人常用的洗发水、沐浴露、香皂、润肤霜来辨认出这个人简直太容易了,更何况是凭借这个人常用的香水或者古龙水。仅仅一点点带水果味的香皂的味道就足以告诉不鼻塞的鼻子某个人刚刚在这个房间出现过。大部分人在公共场所都辨认不出别人特有的体味,除非这个人的嗅觉过人。不过香水的甜味和刺激味能让每个哪怕感冒鼻塞的人都闻出来。 气味还能激活别的记忆。松焦油洗发水的味道让她记起了夏天和贴着水面飞行的蜻蜓。麝香味的沐浴液让她的头脑里出现了一幅清晰的画面:手臂上强劲有力的肌肉,肩胛骨从背部凸出优美的线条。画面让她想起了那一刻,他们相拥着躺在床上,嘲笑着微不足道的事情,其他人谁都不知道那些事情好笑在哪里。画面让她想到了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犀利的目光,站在那双眼睛前,卢米总觉得不知所措,脸红耳热。每次只要有用同样香味的沐浴液的人从她身边走过,她的心脏就会突然少跳一次,她的脚会忽然软得像棉花。虽然她已经看到了,知道用这种沐浴液的人不是她思念的那个人,但这种香味对记忆的影响就有这么强烈。 举个例子,一个人也许想不起来一个陌生人长什么样子,可是只要他在别的地方碰巧闻到了那个人用的香水的味道,他的脑海里突然就会浮现出宽阔的肩膀、短头发、牛仔裤和格子衬衫。他甚至能想起来这个人走路的样子,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这个人从哪扇门走了出去。 卢米不想这样。她不想被不认识的人记住,也不想被所有她认识的人记住。她希望可以尽量像一个隐形人一样地行走,也没有气味。 卢米已经冲洗掉了皮肤上的恐惧和惊慌。她揉了揉脚上因为奔跑而被磨破的地方。 她接听了妈妈打来的电话。 “还不错。学校的功课不是特别紧。是,我还有零用钱。” 谎言。善意的谎言。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妈妈了?从她开始上学的时候?肯定是那个时候。或许更早一点,因为他们家的人相互之间什么都不说。卢米从来都没有搞明白,有哪些事情不能说的,可是沉默的浓雾在他们家的房间里那么浓密,撞上去就像撞在蜘蛛网上一样。家里的每个人都各干各事。他们对家人闭口不谈的事情在局外人看来可能十分奇怪,难以理解。比如卢米现在拿在手里的毛绒兔子。妈妈上次来坦佩雷看她的时候,给她带来了这只兔子。妈妈说这只兔子是卢米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卢米看着兔子漆黑的眼睛,忽然极为清晰地想起,这只兔子其实是别人最喜欢的玩具,而不是她的,虽然她后来也玩过。她把她的想法说了出来。 “不对,你记错了。”妈妈辩驳,“这是你最喜欢的玩具,它的名字叫奥斯卡里。” 卢米摇头:“我后来才给它改名叫奥斯卡里。最开始它的名字是小丑丑。这只兔子大概是哪个堂姐给我的。” 妈妈什么都没再说。卢米明白了,这也是那许许多多闭口不谈的事情中的一件,就算提到了,也不会再谈论下去。 天花板上的油漆的裂缝就像是陌生的天空里的星座图。那么多的裂缝。她喜欢裂缝。裂缝都是非常有意思的。可是现在卢米集中精力在仇恨上,因为仇恨可以给她力量。她已经第二次被人追杀了,这次还有人朝她开枪。所有的理智都告诉她,她现在应该尽快从整件事里抽身而出,而不是像她原来打算的那样继续调查。可现在她想知道,她想弄清楚,想让这件事有个结果,让犯罪分子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负责。她不想再继续害怕了。 只有在所有的牌都翻过来之后,恐惧才会结束。 所以她知道明天她要做什么。卢米恼怒地把毛绒兔子扔到角落里,翻出手机,给爱丽莎打电话。 维沃·唐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走到家门口,艰难地用钥匙打开了门。他很难一边拄着拐棍,一边拿钥匙开门而不把重心转移到左脚上。他晃了晃,痛苦地咧着嘴。 热心过度的老奶奶硬是帮他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如果不是救护车司机说维沃现在有最专业的救护人员照看,老奶奶肯定还会硬到救护车上去确保一切顺利。 维沃被送到急救中心,医生给他的膝盖照了片,说里面有个小小的骨折,给他上了夹板,还给了他拐棍和高剂量的止疼药。 现在维沃总算可以回家了。又小又黑又荒凉的一居室从来都对他没有吸引力。先开一瓶冰镇啤酒,再吃两片止疼药,可能还有别的。胡乱吃药的最高境界。然后他要给索科洛夫打电话。他的语音留言机里,索科洛夫已经怒气冲冲地给他留了几条留言了。 这个喜欢发火的俄国佬。他真想不给索科洛夫回电话,可如果他不回电话,玻瑞斯过一会儿绝对会跑过来砸他的门。 玄关里迎接维沃的是一股腐臭的味道。看来桌上堆成了小山的脏盘子脏碗得抽个时间洗洗了。可是腐臭的味道里有一丝奇怪的,跟薄荷一样的味道。就像有人刚刚在房间里吃过口香糖一样。 维沃·唐从身后把门关好。一瘸一拐地走进这个同时充当客厅、卧室和书房的房间。他还没来得及开灯,因为已经有人替他开了。 维沃刚刚意识到薄荷味道的含义。 北极熊的手下。 枪声只是一声沉闷的响声。然后维沃就仰天倒下了。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出来,像红色的油漆一般。 18 皮肤像雪一样白。 一支特大号的化妆毛刷扫过卢米的脸颊。她的皮肤白得像雪后的冬天,她不但不掩饰自己的苍白,然而更强调这一特质。粉底液比她真实的自然肤色还要白一个度数。擦在脸上的粉也是如此。粉底液的边线被仔细地藏到了下巴底下。粉底调匀了她的肤色,也掩盖住了她脸上细小的瑕疵。她的皮肤变得光滑的难以置信。她简直成为了一个瓷娃娃。 嘴唇像血一样红。 爱丽莎仔细地描着卢米的唇线。唇线笔沿着上嘴唇的弧线游走,接着是上嘴唇的左边,然后是右边,接下来自信地一勾把下唇线画好。再把上下嘴唇中间的部位的唇线稍稍弄得模糊一点,确保有纵深感。 先涂一层口红,小心翼翼地用餐巾纸擦掉多余的口红,然后涂第二层。最后再用亮色唇彩涂在上下嘴唇的中部,营造出丰满红唇的视觉效果。 头发像乌木一样黑。 爱丽莎帮卢米梳好刘海,往上面喷了点发胶。她把卢米乌黑的头发整个弄得蓬松,最后让发胶来给头发定型。 染发剂的吸附效果不错。卢米想着她涂好染发剂过了一段时间去洗头时的那一幕,白色的瓷板上涓涓流淌着蓝黑色的液体。那景象看起来真奇怪。颜色在浴室的地板上留下了梦幻般美丽的图案,直到地漏把被染了色的污水都吸进下水道。卢米一直冲洗头发,直到从头发上流下来的水变清。 看起来更奇怪的是爱丽莎把她按到椅子上坐下,往她的肩膀上围上一块床单,然后把她的头发剪短时的样子。她的头发先是被剪到垂到肩膀,然后再被剪得刚刚遮住耳朵。黑色的发丝掉落在地板上,卢米难以相信那些都是她的头发。 黑色的、湿漉漉的发丝弯弯曲曲地落在地板上,像是一个个少了一点的问号。整个场景都是一个问号。卢米想要句号,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现在才坐在这里。 “你不会后悔了吧?”爱丽莎忽然停下来问她。 卢米几乎笑了起来。 “这些都是已经死掉了的细胞而已。” 爱丽莎一怔:“我从来都不会这么想。” 最后,爱丽莎帮她修剪好刘海,用直发夹板帮她把头发拉直,又检查了一遍看有没有多出来的头发。 爱丽莎递给卢米一件长长的红色晚礼服。礼服一动,灯光照射的角度变换时,布料的颜色就从玫瑰红变成了橙色,又从紫色变成酒红色。卢米穿上晚礼服。礼服的样式简洁,窄窄的肩带,裙摆完美地下垂着。 卢米抬头看着镜子。 镜子,镜子,告诉我…… 从镜子里瞪着她看的是一个陌生的美丽女子:身姿挺拔,画成深色的眼睛带着谜一样的眼神,嘴唇上的表情可能是微笑的前兆,也完全可能演变成轻蔑。卢米很满意。这个女人不是她。这个女人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将会去参加北极熊的聚会的人。 爱丽莎跳了起来,嘴里发出一阵轻微而怪异的声音。卢米把这种声音理解为赞美。 “我的天啊,你真漂亮!我真是太棒了。我去上高中干嘛?我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美容美发师。” 看来爱丽莎这么开心也让卢米感到高兴。爱丽莎的脸上又有了血色,她的眼神里也不再藏着迷茫、沮丧与空虚。 “再来点这个。”爱丽莎说完不由分说地往卢米的脖子上喷了点Joy香水。 卢米屏住呼吸,免得把漂浮在空气中的精油化合物与酒精的混合物吸进肺里。 现在她散发出的味道和她本身的味道不一样了。很好。聚会上的人谁都不会记得她。那些人只会记得那个打扮得像童话里的卢米公主一样的女人。这个女人散发的是昂贵的香水、发胶和香皂的味道。 “你们两个快来看看!” 杜卡和卡斯培从隔壁房间磕磕碰碰地过来了。 “怎么,你不能给她化个过得去的妆吗……哇!” 卢米转过身,杜卡的话说了一半就呆住了。卡斯培也惊讶得目瞪口呆。 “这个……难道那不是另外一个童话吗?灰头土脸的老鼠变成了好看得惹人嫉妒的大美女?”卡斯培最后才想起来,“灰姑娘?” “我愿意跟你上床。”杜卡说。 他在说出这句话前,肯定没用脑子想一想。 “也许是在你的梦里吧。”卢米回敬道。 时间已经是晚上7点20分了。三个小时前,卢米进了爱丽莎的家,当时杜卡和卡斯培已经来了。今天一开始见面的时候,大家都没说话。他们几个都知道,现在他们已经迈过了某种界限。在这之前,一切都还是轻度的、可以掌控的、能够忍受的刺激。可是现在不是了。有人朝卢米开了枪。卢米现在要去一个地方,到了那个地方后,卢米的生命可能真的会受到威胁。 卢米跟他们说明了她的计划。 这个计划不靠谱,这个计划不理智,这是个危险的计划。可是卢米不在乎。她现在就想冒险。她想去到那个最让她害怕的地方。 当卢米说到她打算在什么地方,怎么从后门溜进聚会场所的时候,卡斯培忍不住开口说话了:“行不通的。” “你怎么知道?”爱丽莎问。 “没有人可以‘从后门溜进’北极熊的聚会。我听说聚会场所有非常严格的保安措施。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围栏,有保安还有别的。” 卡斯培把双手枕在脑后,身子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他明显享受知情者这个角色。 “好吧,那么我们就忘掉整个计划。”卢米说。 卡斯培狡猾地笑着:“不过你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从前门走进去。” “这怎么可能?” “因为女人可以。至少有一些年轻女人可以,那些被邀请去参加聚会,只是为了让自己显得美丽、给男人作陪的女人。如果这些女人的穿着打扮符合聚会的主题,就不会有人来盘问她们。这次聚会的主题是“fairy tales”——童话。” 杜卡被气泡水呛到了:“你说什么?你让我们把我们这位看起来像环保无政府主义的女同性恋的女生变成高级妓女……对不起,我是说高级陪酒女?” 爱丽莎把卢米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然后她告诉两个男生,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们可以靠看电影或者玩电脑游戏来打发时间。 “我绝对能做到你们做不到的。”她笑着对两个男生说,“如果我老爸回来了,你们两个一定要绊住他不许他进我的房间。你们就说我在睡觉,或者说我在练裸体瑜伽,要么就随便你们怎么说。” 卢米准备好了。时间已经到了7点45分。她穿着红色的晚礼服和白色的高跟鞋。她穿着高跟鞋练习着走了一会儿路,直到她掌握了应该怎样把体重分配到两条腿上,体会到了穿高跟鞋走路跟穿平底鞋走路迈步子有什么不同。其实穿高跟鞋走路并不难。一切都在于你给自己安上一个什么样的角色,然后把自己平时的动作变得与服装创造的假象吻合。 卢米不会像正常人那么走路。她总是怪怪地拖着步子走路。 十年前有人曾经这么说过。卢米还清楚地记得那个人说这些话时的口气,记得那个人的表情和动作,记得那个人夸张地学她走路。 当时她就下定决心要尽可能多地学会各种各样的走路姿势:正常的,反常的,优雅的,丑陋的,快速的,缓慢的,拖着步子走的,迈着短步子走的。她不想让任何人再对她说类似的话。这种技能当时对她没什么用,可是后来却不止一次地救了她。 爱丽莎帮卢米披上一件白色的人造皮披肩,帮她戴上长长的黑手套。手套遮住了卢米的胳膊肘。爱丽莎还递给她一个小小的、镶着珍珠的皮包。 “别弄丢了。这个包贵得离谱。”爱丽莎嘱咐。 楼下有动静。爱丽莎的爸爸也在做着聚会前的准备。杜卡和卡斯培都到楼下去了,准备出去。卢米“咔嚓”一声打开手提包。包里放着粉底,血红色和金色的口红,价值一百欧元的钞票和一些毛茸茸的粉红色的东西。卢米摸到了粉红色的东西柔软的表层,感觉到手指陷了进去,然后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她把那个东西拎出来。原来是一副缠着粉红色的茸毛的手铐。 爱丽莎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你别问了。我不想回忆那些聚会的细节。” 卢米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毛,把手铐放回包里。爱丽莎聚会的时候都做了什么,跟谁在一起,跟她没有关系。 “还有这个。” 爱丽莎递给卢米一件超大的、下摆一直到脚踝的黑色羽绒服,羽绒服还带着帽子。 “我不知道我买这件衣服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这个看上去就跟一个睡袋一样。不过现在总算派上用场了。” 卢米穿上羽绒服,袖子稍微有点紧,因为卢米还得把人造皮披肩也塞进去。否则这件羽绒服倒是很完美。她扣好羽绒服的暗扣,小心地戴好帽子,又看了一遍镜子里的自己。 我就把你当成是喜马拉雅山的雪人的堂妹好了。 爱丽莎和卢米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她们两个都没有什么要说的。卢米感受到了想拥抱一下爱丽莎、告诉她一切都会顺利的冲动,虽然她自己并不确定一切会不会顺利。她从来都没有主动想要拥抱过谁,除了她小的时候想要拥抱爸爸妈妈以外。 爱丽莎害怕极了。卢米也害怕。 爱丽莎准备好去做她该做的。卢米也准备好了。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没必要再去问爱丽莎想不想知道她爸爸都做了什么。提问和犹豫之间的界线已经被她们跨过去了。爱丽莎可能是个被父母宠坏了的女孩,想象着她是全校被最多的男人追求的美女。她也许以为她这辈子都可以用她爸爸给她的钱买名牌衣服、名牌包包,时不时地开个派对,然后让别人来给她打扫残局,她可以仰脖喝酒、嗑药,把追求她的男生和男人玩得团团转。她可以把自己的脆弱藏在化妆品做成的面具下,可以在男人面前装傻。 卢米看出来爱丽莎已经意识到了:今晚,一切都会改变。今晚会永久性地毁灭她对未来的玫瑰色的幻想。星期一的凌晨,当爱丽莎从塑料袋里抽出她的手,纳闷她的手怎么会那么脏、那么黏的时候,她对未来的幻想就已经出现了不可补救的裂缝。可是今晚将要暴露出来的一切,将会是用水都洗不掉的。 爱丽莎的眼神里闪烁着坚决。卢米发现自己在想,其实她和爱丽莎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们两个的世界肯定永远都不会完全重合,可是在这种稍纵即逝的时刻,她们两个转着同样的圆圈,分享着同样的情感与思想。 爱丽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把气吐出来。 “现在我去迷惑我老爸。”她说。 卢米点点头。现在的时间是晚上7点52分。 19 德尔霍·瓦萨宁试着把领结固定在领口,可他的手指却老是从光滑的色丁布料上滑落。手心的汗出个不停,他只好时不时地拿厕纸擦手。 时间已经太晚了。他早就该穿戴好,站在外面等候来接他的车。他说什么也不愿意迟到。车是不会等他的。机会说没就没,会像光滑的色丁布一样从他的指尖溜走。 无尾晚礼服宴会。他上一次参加无尾晚礼服宴会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好几年前参加妻子的公司老板办宴会。那些宴会,从最开始的香槟酒到凌晨打车回家,都是些无聊的那些宴会,从最开始的香槟酒到凌晨打车回家,都是装腔作势的闲谈,让人厌烦。他不喜欢这种上层人的聚会。虽然从很多衡量的标准来说,他自己现在也算得上是上层人。 领结终于肯乖乖地蹲在领口了。他用手指慌乱地理了理头发,尽管发型师刚刚才帮他把头发打理好。德尔霍发现自己好久都没这么紧张了。他提醒自己去参加宴会只有两个目的。 他想直接跟北极熊谈谈。 他希望能够见到娜塔丽。 娜塔丽还是没有给他回电子邮件。德尔霍知道娜塔丽以前也参加过北极熊的宴会,可是却不肯告诉他和宴会有关的任何事情。 顶级机密,我的爱。 北极熊对人的控制严格得几乎让人难以想象。德尔霍不知道在北极熊看来,他有没有和北极熊讨价还价的资格。他只是一个可怜的管毒品案子的警察,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过去十年里,也许他尽自己的能力帮助北极熊做了生意,可是假如没有他,北极熊估计也照样玩得转。无论如何,他还是要试一试直接去跟北极熊谈谈。 德尔霍是在凌晨下了决心。他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了。他想摆脱双面人的角色。但是在这之前,他必须从北极熊手里拿到一大笔补偿,可以多多少少弥补他未来几年将会失去的收入。他必须还清欠下的赌债,把娜塔丽的事情安排好,还有他自己的事情。然后他就可以集中精力去过正常的、平静的生活。这样的生活里,不会有任何东西让心跳加速。没有犯罪、没有赌博、没有娜塔丽,也没有金钱。 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再也承受不了压力和恐惧。隐瞒,年轻的时候可以让他的肾上腺激素喷发,现在只能让他感到心力交瘁。他也许还能再坚持几年,可是到那时他的健康会背叛他,他的心脏会背叛他,神经也会背叛他。他自己背叛自己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 德尔霍看着卫生间的镜子里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的男人。眼睛下方垂着两个大大的眼袋,下巴下面吊着一个多余的下巴,肚子也已经鼓出了皮带。他身上的一切都开始下垂了,要不就是鼓了出来。常年的压力和罪恶感已经吞噬了他,让他碰到什么吃什么,忽视了健康和体力,也忽视了家庭。这一点他必须承认,就算不用对别人承认,也必须对自己承认。 这种生活必须结束了。和娜塔丽的幽会也必须结束了。他们两个永远都不可能成为那种可以一起公开出现的一对。他必须开始过新的、诚实的生活。所以他决定试着去做一件事,一件成功的概率极低的事:他打算去勒索北极熊。 德尔霍又瞟了一眼手表。必须出门了。他正大步往玄关走去,爱丽莎噔噔噔地跑下楼梯,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往楼下的桑拿房拖。 “什么事?我这个时候早就应该出门了。”德尔霍不悦地问。 “我必须让你看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只要一分钟就够了。” “现在不行。我不能迟到。我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活动。” “你不就是去参加宴会吗?宴会怎么可能比我的事情还重要?” 爱丽莎紧紧抓着德尔霍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像有火焰在燃烧。德尔霍看到的不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而是一个七岁的女孩。他不想让女儿不高兴。 “好吧,就一分钟。” 卢米悄悄下楼。穿着高跟鞋,套着跟睡袋一样的外套,要想不发出一点声音还真是不容易。杜卡已经躲在外面的大门旁边等她了。 “还没来。”杜卡小声告诉她。 “但愿不会迟到。”卢米说。 气温达到了零下二十八摄氏度,创下了这个冬天的纪录。所有的物体上都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房子上,树枝上,石头上,汽车上,衣服上,头发上,脸颊上,还有脑子里。 “爱丽莎答应在我给她打电话之前一直缠着她爸爸。”杜卡说。 接下来他们两个谁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卢米觉得奇怪,杜卡居然没有嘲笑她的这件黑黑的像雪怪一样的衣服,也没有嘲笑她今晚将遇到什么样的非礼。她发现杜卡的嘴角绷得紧紧的。看来杜卡很紧张,甚至有些害怕。估计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的害怕。 从前有个男孩,男孩学习害怕。 卢米觉得自己的心情平静得出奇。她现在按照事先像电脑编程一样计划好的方式在行动。她只集中精力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手表显示的时间是7点58分了。一辆黑色奥迪轿车拐进了街道,在爱丽莎的家门口停了下来。杜卡看着卢米,挑起一边的眉毛。卢米点点头。杜卡走开了。他平静地走过黑色奥迪,走出奥迪司机的视野,躲到停在前方的一辆汽车后面,然后避开奥迪司机的视线,蹲着溜回黑色奥迪后面,蹲在那里等待着。 接下来轮到卡斯培表演了。 卡斯培从街角走出来,走到黑色奥迪旁边。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钥匙,表情夸张地给奥迪司机看了看手里举着的钥匙,然后享受般地慢慢地把钥匙按在黑色奥迪的前盖上,继续走路。钥匙嘎嘎地划着汽车金属外壳的声音打破了寒夜的寂静。奥迪司机一开始盯着卡斯培,似乎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卡斯培满意地朝奥迪司机竖起了中指。 这时,奥斯司机活过来了。他含糊不清地破口大骂,冲出驾驶室。杜卡火速行动,把汽车后盖打开了一条缝。卡斯培笑着逃跑,笑声已经有点让人讨厌了,司机追着他跑,微微转过身按下了车钥匙上的锁门键,继续去追卡斯培。卡斯培把逃跑的速度控制得刚刚好,一直和司机保持足够近的距离,引诱司机去追他。 卢米已经走到了黑色奥迪旁边,杜卡帮她钻进了车的后备箱。好在后备箱并不是最小号的,但卢米还是得把四肢蜷缩起来才能躺进去。最后她用一条丝巾盖住后备箱的锁孔,向杜卡竖起拇指,表示一切就绪。 杜卡回给她一个同样的手势,然后轻轻地关上了车后盖。 当黑暗把卢米包裹起来后,卢米不由得和恐惧斗争了一番。她现在在一个闷得不透气的狭小的空间里,闻着刺鼻的汽油味。她真希望车不会开到太远的地方去。 卢米听到司机骂骂咧咧地回来了。“哗”一声后,车门锁被打开了。司机上了车,重重地关上了驾驶室的门。 卢米试了试看能不能掏出放在手袋里的手机。她勉强掏出了手机,一看时间,已经8点5分了。哪怕是让手机屏幕微弱的荧光照一照后备箱,也会让她觉得舒服些。 然后她听到了有脚步声从爱丽莎家的方向向奥迪车靠近。车门开了。 司机没好气地问来人:“什么事让你磨蹭了这么久?” “对不起。家里有点事。”卢米听出来是德尔霍·瓦萨宁的声音。 “北极熊不喜欢迟到的人。” “那么我们就别再浪费更多的时间了。” 谢天谢地。卢米跟爱丽莎的爸爸的想法完全一样。她实在不想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用这个姿势多待哪怕是一秒钟的时间。 奥迪突突突地启动了。 “你们这条街有个小混混。” 卢米还能勉强听明白司机说的话。她觉得好笑。奥迪车开动了,冷空气从车后盖的缝隙里钻进来,卢米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她已经不能回头了。 20 黑暗,穿越不过的黑暗。没有人能走出这片黑暗。不会向任何人低头的黑暗。 她再也走不出去。她无法呼吸到空气。她快死了。 碎石在她的背上印出了由一个又一个小坑组成的图案。她抓了一把碎石紧紧地攥在掌心里,能感觉到它们锋利的边缘。她让碎石从手指间掉落。 “放我出去!”她绝望地喊着。 这句话她已经喊了十几遍,上百遍,上千遍。她握着拳头去砸头上的盖子,用腿去踢,转过身用背去把盖子顶开。没用。 她们坐在盖子上。肯定一边坐在上面一边晃着腿,一边轮流吃着棒棒糖,品尝着草莓的味道。她们一点都不着急。权力在她们手里。 眼泪从卢米的眼睛里流出来挂在脸上已经干了。她陷入了恐慌。她觉得如果她再不出去就会窒息而死。 她竭声大叫。使出全身的力气。她想着海鸥的鸣叫和它们鸣叫时张开的嘴。她就是海鸥,她也在哀叫。 声音越大,生命力就越强。她发出了声音,她和声音是一体的,一样的暴怒,一样的尖利。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发现自己周围不再黑暗。用来装碎石头的大箱子的盖子被打开了。她坐起来擦擦眼泪。脸颊立刻沾上了沙子,碎石已经被她磨成了沙子。 她们两个不见了。 她们在等待下一次机会。她们跟卢米一样都知道,这种事还会再次发生。 卢米慢慢地从一数到十。 现在她不能恐慌。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女孩了。她已经改变了。她已经学会了。现在她可以在无论多么小的空间里待上无论多长的时间。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按照预计进展着。几乎是一切。 没错,汽车拐弯的时候,离心力把她甩出去了,她撞到了后备箱的侧墙,撞出了瘀青。没错,她的鼻子似乎已经永久性地沾上了汽油的味道。没错,她冷得直发抖,她觉得从头顶到脚尖都被冻僵了。但这些都是小事。 奥迪车开了35分钟后才减速,最后停下来。德尔霍·瓦萨宁下了车。过了一会儿司机也下了车,锁上车门,走了。 卢米听了听,直到周围都安静下来了,她才敢用僵硬的手指去摸那块丝巾。她小心翼翼地把丝巾往身边扯,同时伸腿去顶车后盖。她必须用之前放在锁孔上的丝巾让锁芯偏离位置,才能打开车盖出去。 丝巾被撕裂的声音是很久以来卢米听到的最糟糕的声音。 不要恐慌。慢慢来。 卢米用手指去感觉丝巾的断裂处在什么地方,可是感觉不出来。她的手指已经被冻得失去了知觉,长筒手套更加不利于她去感受手指的知觉。卢米用牙齿咬住右手的手套尖,取下手套,然后把冰凉的手指放进嘴里呵气,给手指取暖,直到血液重新在指尖循环。 再试一次。 手指在锁孔附近摸索,终于摸到了丝巾。卢米知道湿润的手指马上就会重新被冻成冰棍。 可以的。她是可以做到的。丝巾还剩下那么一点点,她刚刚可以揪住。她紧紧地揪着丝巾,双腿用力向上去顶车后盖,同时把丝巾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平稳地往自己所在的方向扯。 门还没开。 卢米咬紧牙关,用力顶,用力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咔嗒。” 锁总算屈服了。车后盖开了。卢米把车后盖顶开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缝隙,调匀呼吸。她竖着耳朵听着周围的声音。这时,一辆轿车正好开到奥迪车旁边停下来。车里的人都下了车。 “你真应该花时间给你的车吸吸尘。”是个女人的声音,“你看看我的鞋子。我的鞋子应该是粉红色的。” “是你自己想当睡美人。我觉得你穿什么鞋子,你那个黑心的继母都无所谓。你完全可以穿一双黑色的鞋子。”一个男人回答。 这一男一女拌嘴的声音渐渐远了。周围又安静下来。 卢米把车后盖又稍稍往上抬了抬,窥探了一下车外。她发现自己在一个小小的类似于停车场的地方,好在黑色奥迪停在最边上,前面有几棵树挡着,没有光。卢米看到现在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卢米像闪电般地从睡袋外套里脱壳而出,重新戴好右手的手套,从后备箱爬出来,盖好车后盖。她必须把外套留在后备箱里,就让司机明天或者他下次打开后备箱的时候纳闷这是谁的衣服好了。卢米伸手摸摸头发,头发居然还一丝不乱。爱丽莎说她的发胶可以创造奇迹,真是没有说大话。 从手袋里取出粉底盒,然后是镜子。快速整理一下妆容,擦掉下嘴唇蹭出唇线边际的口红。她准备好了。 卢米转身看了看宴会地点。 玻瑞斯·索科洛夫检查了一番自己的作品,满意地点点头。雪皇后看起来就像雪皇后应有的样子。如果德尔霍·瓦萨宁看到这个还不乖乖听话,那么他愿意吃下两公斤的冰激淋,而且是一次吃下去。 玻瑞斯同时感受到了说不出的悲伤和满意。他的满意是有理由的。他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已经跟北极熊把事情说开了,也不再因为维沃·唐被杀而心怀怨恨。 北极熊说他的人看到维沃居然大白天在墓地里拿着枪发疯。这种做法是不能容忍的。这种做法只能说明维沃·唐已经失控了,他已经开始失控了。失控的人是没有用的,在这一点上,玻瑞斯和北极熊的观点完全一致。 所以必须把维沃·唐做掉。这并不是针对他个人的。 玻瑞斯看着娜塔丽。娜塔丽睁着棕色的眼睛,脸上带着惊讶的、不知所措的笑。 哦,我的小娜塔丽,难道你真的以为你的逃跑计划玻瑞斯会不知道吗?你居然还企图带着钱逃跑。这根本就是偷窃。偷窃,我们都知道,是不对的。如果你没有做错事,那么现在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娜塔丽啊,娜塔丽。 雪皇后,嘴唇上结着白霜的雪皇后。 宴会可以开始了。 卡斯培听到的传闻真是没有说错。高高的石头墙围着举办宴会的建筑。建筑本身很大,是一栋20世纪初建的三层小楼。小楼完全处在森林的包围中,只有一条窄窄的小路穿过森林通向建筑。 卢米怀疑地图上是不是根本找不出这座建筑。有些地方是有人故意想要隐藏的,而且想隐藏的人自然也有隐藏这些建筑的手段。 卢米往建筑的大门走去。大门两边有门卫挡住来客,向他们盘问着什么。卢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她在冒充的那种人一一有人花了重金请来的高级交际花。 轮到卢米进门的时候,她下意识地踩着与她的身份一致的步伐,扭着腰肢缓慢地从门卫身边走过。 “等等,停。”其中一个身材庞大得像个橱柜的门卫对她喊道。 卢米的心脏快要跳出了嗓子眼。她的探险之旅是不是就到此结束了? “手机。”门卫说完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然后伸出手。 卢米嘟着嘴,从手袋里掏出手机,抗议般地往门卫大得出奇的手掌里一塞。那架势就好像她交给门卫的是一样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而不是爱丽莎已经淘汰不用了的旧手机。门卫把手机往一个袋子里一扔,从手机掉落砸到另外一个物体发出的声音可以听出来袋子里还有其他人的手机。然后门卫问都没问就抢过了卢米的手提包,检查了一番里面的东西后才把包还给卢米。 门卫的头点了一下,幅度细微得几乎看不出来。他示意卢米可以进去了。卢米命令自己的双腿不要因为寒冷和放松而打战。她昂着头往前走。穿着高跟鞋在结冰的小路上走路简直就是自虐,虽然这条路已经被仔仔细细地铺上了防滑的碎石。 一步一步地走。慢慢地走。 周围一片黑暗。卢米沿着有光的小路往前走。这条小路两边都摆着火盆,火焰在风中不安地跳动。小路尽头是一扇门,门边站着一位老式电影里的典型的门童:梳着大背头,戴着白色手套,脸上的表情既傲慢又谦卑有礼。门童帮卢米打开门,微微鞠了个躬。卢米走近大门。 她成功了。 她真的混进了北极熊的宴会。接下来她必须弄清楚爱丽莎的爸爸到底卷入了什么事件中。 21 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种真实。 变幻的色彩,灯光,声音。蓝色,在瞬间变成绿色和黄色。橙色,忽然变成泛出涟漪的金色。紫色,从中生长出酒红色,淡紫色的弯曲的藤。音乐,美人鱼的歌声,森林的叹息,水晶碰撞的声音,遗忘在深邃的山洞里的回音,宫殿和城堡里的室内乐,小铃铛清脆的声音掠过耳畔,迂回婉转,消失了,又重新响起。 这是童话的世界。 每一个巨大的房间都是用声音、色彩和各种道具制造出的符合这个房间的真实。卢米从神秘的黑森林走进银色的舞蹈大厅,大厅的墙上缠绕着真正的玫瑰花藤。她穿过海底世界,钻进一间原木做成的小木屋,木屋里放着一把小椅子、一把中等大小的椅子和一把巨大的椅子。 视觉的幻觉牢牢地吸引着她,过了一会儿她才注意到这些房间里的一个个细节。这栋楼里到处都站着端着托盘的招待。每个房间里提供的饮料都符合这个房间的主题。那些饮料也都跟幻觉似的:有的饮料冒着烟,有的饮料杯底是紫色的,可是到了杯口就变成了淡蓝色的。有的招待打扮成了童话中的形象,有的把全身连同衣服都染成了金黄色,像是金色的雕塑。 客人们端着酒杯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他们的谈话声中,卢米至少听出了芬兰语、英语、瑞典语和俄语这几种语言。好像还有人在哪里说西班牙语,不过卢米不是很确定。大部分女士看起来都跟她差不多:年轻,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是好像并不认识周围的人。卡斯培说得没错,花钱请来的陪酒女真不少。真正被邀请来的客人大多是中年男人,当然也有几个年老的,还有几个年轻的。人群里也有几对夫妻。卢米认出其中一对是睡美人和她的王子,他们两个都是一副面容憔悴、需要睡个美容觉的样子,如果不是睡一百年,最起码也得睡几个小时。 有些客人让卢米隐约地觉得有些面熟。他们是从政的?经商的?卢米说不清楚。 卢米努力尽快弄清楚这栋楼的空间是怎么布置的。显然有两层楼是聚会场所,最顶层都是可以供客人们“休息”的房间,地下层是工作人员的工作场所。招待们都端着空托盘往地下层走,再端着满满一托盘的东西从地下层上来。 “看来就算我请你喝这个你也不会喝?” 卢米转过身来看着一个手里端着两只酒杯的男人。这个男人明显是在对她说话。男人的头发已经有点花白了,不过用普通人的标准来看还是可以把他归为帅哥这一类。他的眉毛是黑色的,眼珠是棕色的,身上的西服十分合身。卢米留意到了男人故意露在袖口的西服商标:雨果·博斯。男人愿意花大价钱买西服,不过品位还是老式的,适合他这个年纪。论年龄,这个男人完全可以给卢米当爷爷。 男人俯身凑到卢米身边。卢米真想摆脱雪茄烟和香水的刺鼻气味的轰炸,但她控制住了想要后退的冲动。男人用的香水也是雨果·博斯的。看来他想双倍强调自己的老板身份。 “这杯饮料里有苹果。”男人压低声音,像是在告诉卢米一个巨大的秘密,“我猜苹果对你们卢米公主来说都是毒药。” 男人刻意染成棕色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肯定觉得自己幽默透顶。 卢米从表情菜单里调出带有一点点愚蠢、一点点吹捧和一点点调情的笑容。 “没错。我们对那个东西是有点过敏。不过如果你能给我找到一点喝的,只要里面有足够的度数,甜度正好合适,那么我们就可以继续聊下去。” “天气这么冷,我去给你找一点让你可以暖和起来的。”男人说着把手放在卢米裸露的手臂上摸了摸。 他的手上湿湿的都是汗。卢米把恶心的感觉放在心里。 “你真是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你说的话就是我的圣旨。”男人说,“你千万不要趁我不在的时候跑掉。” “我尽量不在森林里迷路,尽量不成为七个小矮人的奴隶。” 男人的嘴比刚才咧得更宽了:“如果有人给你穿了过紧的紧身衣,我保证一定帮你把它解开。” 男人说着朝卢米挤挤眼睛。 哈,这儿碰到个懂童话的行家了。不过就算这个男人了解童话,卢米也没给他加分。卢米也不会对他有任何感觉。卢米看到男人宽阔的肩膀渐渐远了,赶紧溜到二楼去。 德尔霍·瓦萨宁看着四周,没有看到娜塔丽。领结勒得他脖子难受,他把领结解开。 有的客人让他大跌眼镜。这个人也在这里?还有那个?如果他想爆料,猛料足够两份晚报和几份八卦杂志消化的了。他看到一位知名政客正在咬一个打扮成奇妙仙子的女人的耳朵,女人的脸上明显写着不情愿。 德尔霍知道聚会的事不能对外人说一个字。北极熊的手下绝对会宰了泄密的人。不光是泄密的人本人,还有他的家人、亲戚、熟人和朋友。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谁都不想成为杀给猴子看的鸡。 德尔霍注意到了一个年轻女孩。这个女孩打扮成卢米公主的样子,可是女孩身上有某种东西让他觉得有种说不清楚的熟悉。爱丽莎是不是有一件晚礼服,跟这个女孩穿的极为相似?好吧,也许这款晚礼服很受欢迎,并没有售货员说的那么独一无二。这个再次可以说明钱并不一定可以买到你以为你可以买到的东西。 不过钱还是可以换来很多东西。钱可以把一个人的生活都安顿好。所以他现在才出现在这里。 如果一楼的房间展现的都是童话里美丽迷人的世界,那么二楼的房间就全都是童话里残忍的噩梦:一棵棵树,树枝像一双双手一般地抓住过路人的腿;住在沼泽里的女巫,用歌声把路人吸引进沼泽,让他们被沼泽吞噬;噩梦,即使是王子的吻,也不能让公主醒来的噩梦。 有个房间完全是黑色的,里面造出了乌鸦乱飞的幻景。乌鸦咄咄逼人地叫着。卢米本能地弯下腰,免得虚幻的指甲抓住她的头发。房间里站着两个穿着一身黑的招待。招待端着银色的托盘,托盘里是一小杯一小杯黑色的液体。两个招待在低声交谈。卢米想听清楚她们在说什么,所以她走到招待面前,假装要喝饮料。 “北极熊在什么地方?”其中一个问。 “你难道没听说他要12点才来吗?” “他?我还以为……” 一个招待对另外一个招待使了个眼色,动作幅度极小地把杯子递给卢米。卢米接过杯子,对招待一笑,转过身。 “北极熊有一条必须遵守的规定,就是提到他的时候,必须说‘他’。”招待小声告诉同伴。 卢米倾斜了一下杯子,杯子里的液体刚刚碰到她的嘴唇。她想着刚才听到的话,瞟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面画满了装饰的大壁钟。才九点一刻,差不多还有三个小时的时间。 她不明白两个招待谈话的后半部分的内容。为什么要用“他”这个字来指代北极熊?太奇怪了。这个谜底可能也要到12点才能解开。 从聚会的情况来看,北极熊似乎越来越神秘。他居然花这么多的钱,就为了制造一个晚上的梦幻。绝大部分客人估计都不懂得欣赏这些如梦如幻的房间。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这里要有足够的酒水供应,陪酒的女人得足够漂亮,愿意跟他们调情,而且不光只愿意和他们调情。 一群穿着无尾晚礼服的猪。 就好像几千欧元的西服和几万欧元的手表就可以把聚会变成文明人的聚会,或者可以让这些人为所欲为。只要有钱,就不用讲规矩。如果不用讲规矩,那就成了国王。 卢米突然很想吐。她想回家。她不想再穿脚上的高跟鞋,而想把它们换成外婆织的灰色毛袜。她甚至想给自己煮点茶,尽管她一向都认为茶很多余,就是一杯热水。可是现在只有一杯茶才能让她平静下来,让她有家的感觉,能让她想起外婆家的玫瑰图案的墙纸和外婆给她编辫子的那双温暖的手。 卢米小心地舔舔嘴唇,是加了甘草味的伏特加,跟她猜的一样。 芬兰产的烈酒刺激的味道让她暂时觉得不恶心了。 记住,你其实不在这里。你扮演的这个角色不是你,是另外一个人穿着白色的高跟鞋和红色的晚礼服在这些房间里行走。这里的一切都跟你没关系。 卢米挺起胸。她不是到这里来玩的。她有任务。 22 娜塔丽不冷了。她已经死了128个小时了。128个小时在人的一生中短暂得可怜。死了以后就更短了。娜塔丽活了二十年三个月零两天。她永久地死去了。和永久比起来,128个小时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娜塔丽还活着,她会不会希望还可以回到和玻瑞斯·索科洛夫刚刚认识的那一刻?娜塔丽通过当时的男朋友兼毒贩迪米特里跟玻瑞斯见了两次面,意识到玻瑞斯在整个生意链条里是个大人物,玻瑞斯虽然不是老板的老板,但好歹是个老板。她发现玻瑞斯是个有影响力的人。玻瑞斯邀请娜塔丽加入他的团队。他说他们需要容貌拿得出手、但是脑子还没有被酒精或者毒品毁掉的年轻女人。 娜塔丽当初会不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如果她给玻瑞斯的不是肯定的答复,那么她永远都不会来芬兰,永远都不会遇到德尔霍,不会带着钱逃跑,也不会被子弹打穿了胸膛。她现在就不会变成躺在零下十八摄氏度的雪地里的死人,眼睛盯着黑夜,蓝色的嘴唇微微张着,似乎在轻声说着什么。 如果娜塔丽当初知道后来会发生的一切,她肯定会拒绝玻瑞斯的邀请。可是当时她只知道她不想让女儿在每个角落里都长了霉的房子里成长,房子的墙薄如纸板,邻居大声的争吵声和和解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她答应了。玻瑞斯·索科洛夫在她答应的同一个星期就把她、她的妈妈和她的女儿安排到一个更好的房子里住下。 一年过去了。娜塔丽卖毒品给莫斯科的年轻人、有钱人和长得漂亮的人。她觉得自己也跟他们一样,年轻、有钱、漂亮。 生活本来可以很美好,值得去活。可是娜塔丽在她十九年的人生经历中已经学会了,当所有的事情都顺风顺顺水的时候,肯定有什么会蹦出来打乱这一切。这次蹦出来打乱这一切的,就是让她和玻瑞斯一起去芬兰打理生意的命令。她原以为她会去赫尔辛基,从赫尔辛基坐飞机回家倒是不费劲。可是她却被安排去了坦佩雷。娜塔丽第一次去坦佩雷,就觉得这座城市小得可怜。索科洛夫之前有一半的时间在莫斯科,一半的时间在坦佩雷。现在他也彻底搬来了芬兰。 这都是北极熊的命令。索科洛夫是这么跟她说的。当时她第一次听到北极熊这个名字。后来她甚至去参加了北极熊的宴会,那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充当的角色是多么微不足道,多么可笑,多么没有价值,随时都可能被别人代替。 娜塔丽觉得自己在坦佩雷根本就是到了一个陌生的星球。她走路的姿势不对,穿着打扮也不对。她脖子上围的兔子毛做的围脖,还有脚上蹬的高跟皮靴都太过时髦了。大街上老有人看她。男人们都愿意给她钱,不过不是为了跟她买药丸,而是想跟她买春。娜塔丽曾经认真地想过,在这座城市,冬天必须穿着臃肿得看不出身材的棉衣,春天和秋天套上长款风衣,夏天戴着鸭舌帽坐在市中心的集市上啃着黑色的猪血香肠,脚上穿着冒牌的卡洛驰塑料鞋,跟当地人站在一起才不会那么显眼。 在这座城市里,除了玻瑞斯·索科洛夫和玻瑞斯的几个爱沙尼亚助手,她谁都不认识。刚来的时候,她每晚都打电话回家听小欧尔嘉的声音,然后因为想女儿而哭到睡着。 有时她看着芬兰的高中生,她觉得芬兰的高中生看起来就跟小孩一样,虽然她自己比他们也就大一岁。她想过,如果她像他们一样生活会是什么样:放学后去咖啡店里坐着,思考长得帅的男生会有什么样的行为举止,历史考试老师会出什么题目;权衡比较毕业后的各种升学选择,考虑要不要休息一年,出去打一年工再上大学;憧憬着有一天自己能搬出去住,去超市买属于自己的洗碗刷;用高中毕业后获得的芬雷森[8]牌子的床单给自己铺床;体验存在危机,因为不知道自己长大后到底要做什么。 后来,娜塔丽遇到了德尔霍。虽然索科洛夫说德尔霍是自己人,可是德尔霍完全不同于索科洛夫和他的几个爱沙尼亚手下。德尔霍是管毒品案子的警察,却参与他们的生意,他是泄密人。 德尔霍和他粗糙的手掌。娜塔丽第一次见过这个男人后就感受到了他的温柔。这个男人是那么害羞,害羞得让人觉得可爱。他不确定要怎么跟娜塔丽说话,不确定应该怎样触摸娜塔丽。他和她之前的男朋友或者丈夫完全不同,他们可不会顾及她的感受,而是让她必须迎合他们。 这是爱情吗?至少她觉得是爱情。娜塔丽觉得和这个男人在一起让她有安全感。德尔霍跟她讲他的家、他的家人、他每天的生活。娜塔丽知道她也想过那样的生活,而不是这种躲藏、恐惧、鼻子里都是红肿敏感的黏膜和关节上都是针头的生活。德尔霍答应会帮她安排好一切,帮她摆脱控制。娜塔丽相信了他很久,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个男人开给她的终究还是一张空头支票,就像娜塔丽生命中遇到的所有的男人一样。 那些话,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就变成了谎言。 娜塔丽早就应该学乖了。除了自己,永远都不要相信任何人。自己的事情,自己一个人拿主意,然后一个人去承担所有的后果。 所以她决定从索科洛夫家里拿走本应该给德尔霍的三万欧元,然后携款逃跑。她都计划好了。她趁索科洛夫不注意的时候偷走了索科洛夫的备用钥匙,她也安排好了可以藏身的小屋,一切都应该万无一失。本来索科洛夫和几个爱沙尼亚人星期天那天会在外面待到夜晚才回来,可是他们却提早回来了。所以,娜塔丽·斯密尔诺娃现在才一动不动地躺在雪地里,躺在黑暗里,死了,而且全身赤裸。 她在承担自己做出的决定的后果,她永远都想不到会是这么严重的后果。 娜塔丽的一生就是由一连串错误的选择构成的一生。她本来可以避免这些错误,可是这些错误却被打扮成明智的选择,散发着诱人的玫瑰香,被人用金色的托盘端到她的面前,而她不知道要去看一看托盘下面,也没有看看端着托盘的人的身后,越过这个人的肩膀看到洁白的雪地,看到她的血在洁白的雪地上滴成了鲜红的斑点。 所以,娜塔丽·斯密尔诺娃现在一个人躺在寒冷里,却已经感受不到了寒冷。 就像在过去的128个小时里一样地躺着。 即使已经死了,她还是得不到安宁。玻瑞斯·索科洛夫拿她还有一个用处。 23 卢米快步跑到地下室,时而扭头看看,那个男人没有跟过来吧?还好没有。她总算把那个男人甩掉了。 她正站在摆放着十几种精美食品的自助餐台前享用着美食,之前骚扰她的那个男人突然从她身后冒出来,要她解释她刚才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女人走的路有时候是研究不出来的。”卢米调侃地说。 男人提议说他们可以一起到楼上去,好好研究研究那些路。卢米说她得先吃点东西。男人用手环住卢米的腰,笑着说不应该用大吃大喝来毁掉这么纤细的腰身。卢米回答说她已经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如果她因为血糖太低而晕倒,也会给男人带来麻烦。听她这么一说,男人笑了。 “只要你放开了,肯定会跟野猫一样疯。” 没错,我会把你的眼睛都挖下来,卢米心想。不过她只是软软地学了一声猫叫。后来她成功地使了一计金蝉脱壳。她让男人帮忙端着自己的盘子,说她得去洗手间往脸上补点粉。男人满意地端着盘子站在原地。他肯定以为他有卢米拿的一盘子食物做抵押,而卢米肯定少不了这一盘子吃的。真是愚蠢。 到了地下室,卢米看了看四周。楼下是个巨大的厨房,从里面发出的声音可以猜得出厨师们正在争分夺秒地准备着新鲜的菜肴。卢米听到了煎锅嗞嗞作响的声音、菜刀和切菜板碰撞的声音,还有压住这些声音的叫嚣声、命令声。一个个招待端着托盘碗碟流水般地从弹簧门里进进出出。卢米站在一旁看着菜肴的运输过程,她站的地方刚好不会被来往的招待看到。 整个晚上爱丽莎的爸爸只是快速地在她眼前晃过两次,每次她想跟过去的时候,爱丽莎的爸爸就消失了。 此时此刻,就像是事先预订好了一样,她突然听到旁边的走廊里响起了德尔霍·瓦萨宁的声音。德尔霍在和一个人用英语交谈。而跟他说话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也让卢米觉得耳熟,可是卢米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他们两个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卢米忽然明白了,她在培尼基被几个男人追的时候,听到过这个男人的声音。就是那个俄罗斯人。 卢米考虑了一秒钟:要不要站在原地不动,假装碰巧或者出于好奇来到了地下层?这两个男人都不会认出她。可是这样做毕竟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她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太显眼了,对事情的进展不利。 卢米试了试旁边的一扇门。门开了。她探着头小心地往门里看了看,房间里没人。里面只有几个巨大的冷冻柜,还有一篮一篮的各式酒水。这个显然是储藏室。她悄悄地溜进储藏室,等着德尔霍·瓦萨宁和俄国人从门口走过去。 可是他们并没有走过去,而是停在了门口。 “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卢米听到俄国人说。 她看看四周。没有后门,没有地方可以躲,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或者可以逃离的出口。 只有那几个冷冻柜。 卢米掀开离自己最近的冷冻柜的盖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迅速盖上盖子。 她吃进去的东西都快吐了出来。她的四肢在发抖。可是现在她不能站在原地思考她刚才看到的。今天的宴会里打扮成什么的都有,可是冷冻柜里的看起来却是真实的。卢米看了看旁边另外的一个冷冻柜,总算松了一口气。这个冷冻柜里只有两包冻豌豆。她迅速拔掉冷冻柜的电源插头。虽然起不了大作用,可是至少她的体温不会在冷冻柜里马上被消耗掉。大概冷冻柜急切地想把她这身36.3摄氏度、55公斤重的肉冻成零下十八摄氏度的肉块。 卢米看到门的把手被人拧动了。 卢米爬进冷冻柜里,给自己找了个尽可能舒服的姿势,就在她刚刚合上冷冻柜的盖子的那一刻,门外的两个男人进来了。 寒冷立刻刺进了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即使她待在室内,还是逃不掉零下十几摄氏度的严寒。这个冬天真是见鬼了。 德尔霍·瓦萨宁烦躁透了。他现在实在没力气去和玻瑞斯·索科洛夫玩游戏。他想集中精力去雕琢他的计划:怎样才能说服北极熊给他一笔可观的停手费。他听到传闻说没有人可以勒索或者威胁北极熊,听说虽然有很多人试过,但是从来都没有人成功过。 也就是说他只能去和北极熊谈判。 “娜塔丽在哪里?”德尔霍问。 玻瑞斯·索科洛夫露出了两排牙齿。这个表情大概是想表示微笑。 “我想让你见的正是她。”索科洛夫用英语回答。“你的雪皇后就在这里。” 德尔霍惊讶地看着玻瑞斯·索科洛夫慢慢地掀开冷冻柜的盖子。 卢米听到爱丽莎的爸爸哽咽的声音。她知道爱丽莎的爸爸刚才看见了什么。这个画面估计会永久地映在他的视网膜上,成为未来日子里的噩梦的素材: 一个年轻女人躺在冷冻柜里,一丝不挂,死去的画面。 两只眼睛睁着,蓝灰色的脸,嘴唇上深褐,已经风干的血迹。肚子上一个大大的洞。 “什么……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卢米听到爱丽莎的爸爸的声音在颤抖。 “我想警察先生应该以前也见过被人开枪打死的尸体吧。” “可是……为什么?” “你不会真的要说你不知道吧?娜塔丽打算带着钱跑路。你的钱。我们的钱。我们制止了她。难道你拿到那一塑料袋带血的钞票的时候,没有猜出来吗?” “什么钱,你一直在说的钱到底是什么钱?” “就是你的好处费。” “我他妈根本就没有收到什么好处费。”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们的问题。送钱的日期是2月28号,按照说好的日子送的。不过这次不是送到树林里藏起来,而是直接送到你家门口。我们想用好的服务给你一个惊喜。” “这真是……太恶心了。” “这是现实。我们可没有可以让娜塔丽逃跑的本钱。三万欧元可能不算什么,不过如果她向警方告密,情况就不同了。” “我……,不……” 爱丽莎的爸爸找不出合适的词句。 “我再也不想跟你还有你的人有任何瓜葛。永远都不。你听明白了吗?这种事根本不应该发生。不应该有人死掉。” “可就是有人死了。先是娜塔丽,然后是维沃。” “维沃·唐?” “是北极熊的人干的。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你最好也用专业的眼光来看这个问题。损失总会有的。东西不见了,钱被人偷了,人死了。做我们这行就这样。” “专业的眼光,专业的眼光?他娘的这种事怎么可能用专业的眼光来看待。你杀人了!” 卢米听到德尔霍·瓦萨宁的声音垮掉了。这个男人已经到了发疯的边缘。 卢米感觉她的手指正在慢慢地失去知觉,脚趾头已经没有知觉了。幸好冷冻柜里还有足够的氧气。暂时还够。 “我只是甩掉了不值得信赖的手下而已。我现在给你指条路,德尔霍·瓦萨宁:你最好别跟我耍什么花招,我轻而易举就能在你的姘头旁边挖个坑让你也躺进去。必要的时候,我可以亲手挖。” 德尔霍·瓦萨宁笑了,笑声中带着绝望。 “可是你需要我。这十年你一直都需要我。” “我们的合作确实进展得很顺利。你告诉我们你掌握的信息,我们也向你透露一些合适的信息。我们的毒品生意翻番了,而你们这些管毒品案子的警察也让你们的统计数字变得非常可观。这就是双赢。多亏了我,你才有机会升职。不过德尔霍·瓦萨宁你听着,我并不需要你。你对于我来说就跟苍蝇拉的屎一样不值钱。只要我想,我随时都能找到一个内线。” “听你这么说真是太好了,因为我现在不想干了。” “你干不干得我说了算。” “不,玻瑞斯·索科洛夫,这件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不干就不干,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卢米听着两个男人之间的沉默,沉默已经开始让人觉得难受了。 “嗯。”玻瑞斯·索科洛夫最后开口了,“如果你真的要洗手不干,我怎么能够保证你不会出去乱说。” “你必须相信我。” “不。我告诉你。我可以相信你说的话,如果你出尔反尔,那么你就会从你家的小房子的冷冻柜里看到你漂亮女儿的尸体。” “去死……” 卢米听到一阵打斗声,显然是爱丽莎的爸爸对玻瑞斯·索科洛夫动手了。打斗声持续了一阵,然后又安静下来了。 “我说必要的时候我会自己动手绝对不是夸口。”玻瑞斯·索科洛夫喘息着说。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你把它放下。对不起,刚才我情绪有点失控。” “你记住。你自己的女儿躺在冷冻柜里。如果你以后想做什么傻事,就好好在脑子里想想这个画面。我会在一瞬间让这个画面变成现实,而且我说过的话绝对可信。” 接下来卢米听到门开了,两个男人走开了。 他们走的真是一点都不早。寒冷已经让卢米的四肢开始僵硬了,冷冻柜里有冰的地方刺激着她的皮肤。卢米伸手去开冷冻柜的门。 可是就在这时房间的门又开了。卢米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有两个人在用芬兰语快速交谈着。 “我真不明白这帮人怎么可能喝掉那么多葡萄酒。这帮人哪是在喝酒,简直是海绵吸水。” “你最好赶快习惯。这才刚刚开始。你还没看到凌晨时候的状况呢。” 卢米判断进来的是两个招待。 “我们现在最急着要拿的是什么?” “气泡酒。宴会刚刚开始的时候,喝得最快的就是气泡酒。然后白葡萄酒和红酒就会跟气泡酒消耗得一样快。现在是冬天,估计红酒会耗得更多一些。到了凌晨的时候就该上度数高的了,比如威士忌什么的。朗姆酒的消耗量也会很惊人。当然还有白酒。有的人从今天晚上到明天早上都灌同一种酒,不过大多数人还是会换换口味。” 你们两个赶快拿着气泡酒走人吧,要八卦完全可以去别的地方八卦,卢米在心里说。 “说的是。谁又把这些装着红酒的篮子放到气泡酒上面去啦?我明明说得很清楚,要把气泡酒放在上面,红酒放在下面。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帮喝红酒的人要过一会儿才开始灌红酒。” “别唠叨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们把装红酒的篮子移开就行了。” “对我来说是大事。如果他们连最基本的要求都不遵守,过一会儿肯定会抓瞎。我可以告诉你,今晚上这里肯定乌七八糟,就跟鬼来过一样乱。我们得用一双手来抬酒,可那酒一会儿就喝完了,一会儿又喝完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笨蛋把摆放顺序都打乱了,现在要找某个特定年份的威士忌真是有的找了。” “赶紧干活吧。” 这就对了。卢米听到说这句话的招待抓住了装红酒的篮子,打心眼里感谢他。篮子里的酒瓶轻微地撞击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音。 “别放到地上去。放到地上跟放到这里一样挡路。还是把酒篮子抬到这边的冷冻柜上面来吧。” “那里面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吧?会不会有等一会儿我们要用到的东西?要是我们得把这些篮子搬来搬去的那就太讨厌了。这些篮子就跟原罪一样沉重。” “没有。这个冷冻柜里就只有两包冻豌豆。我一个小时前刚刚来检查过。” “要不我还是再检查一下……” 卢米听到其中一个招待的手抓住了冷冻柜盖子上的把手。 现在可别打开盖子。千万别。 这时有个重重的东西“哐”的一声落到了冷冻柜的盖子上。 “你疯了!我的手指会被夹到的。” “是,可是你不是没被夹到吗?你要不要也来抬酒篮子,还是所有的活都得我一个人做?” “别生气,别生气。” 又是“哐”的一声砸到冷冻柜的盖子上。然后是第三声,第四声。四个装满了红酒酒瓶的大篮子! “现在可以拿气泡酒了。” 两个招待抬起酒篮,卢米只听到一阵酒瓶相撞的声音,接下来是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喂,等一下。”其中一个招待说着往回走。 他走回冷冻柜前。只听“叭”的一声,冷冻柜又轰隆轰隆地开始工作了。 “肯定是有人不小心把冷冻柜的电源关掉了。虽然里面只有两包冻豌豆,但还是得接通电源让冷冻柜里保持低温。谁也说不好什么时候它就能派得上用场,说不定过一会儿我们就得塞一块两百多斤的鹿肉进去。” 脚步声再次远去了。门开了又关了。只剩下卢米一个人留在储藏室里。 当然是不把躺在旁边的冷冻柜里的一个叫作“娜塔丽”的女人计算在内的情况下。 用不了多久,这个储藏室里被冷冻的尸体可能就会上升到两具。 24 “喂,不会吧!你好歹试一试。你得在他发现你之前,就一枪打爆他的头。我们的分数一直在往下掉。” “去你的!我尽力了。是你自己搞砸了,我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 “快!快!开枪啊!不会吧。开枪!” “耶!打爆他们的头,拿到田里去播种。” “没错,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爱丽莎感到头痛在侵蚀着她的太阳穴和后脑勺。她坐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前,盯着屏幕上的一个红色的小球,这个小球已经很长时间都没动了。这应该是件好事,说明卢米已经到了目的地,而且混进了宴会场所。如果她被困在奥迪车的后备箱里出不来,那么她肯定早就打电话或者发短信过来了。爱丽莎不愿意去想象别的可能性,比如司机或者其他人发现了卢米,把奥迪车的后备箱变成了她的临时休息场地。 手指伸进嘴里,爱丽莎不由自主地咬起了指甲。粉红色的底色上画着黑色图案的美甲贴片早就已经不成形了。无所谓。现在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指甲更让她觉得乏味的了。 “是时候用鲜血来给这个房间的墙壁上点颜色了。让今天成为属于我的一天!” 爱丽莎受够了。她大步走到电源插座前,拔掉PS游戏机的插头。杜卡和卡斯培抗议的吼叫声就让聋子去听吧。他们两个如果除了打游戏别的什么都不会,那就回家去打好了。他们两个就像两个小孩。 “我们现在的速度可以创纪录。”卡斯培埋怨,游戏机里的人正在跟割草一样地倒下。 “你们两个能不能帮帮忙,稍微集中一点注意力来关注我这边?”爱丽莎指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说。 杜卡走到爱丽莎身后说:“喂,宝贝,屏幕上的图画已经两个小时都没动了。如果一切进展顺利,图画本来就会停下来。反正我们现在怎么都帮不到卢米。还是你觉得如果我们三个人全都死死地盯着那个屏幕,我们就能给卢米传递一些能量或者能量波?” 杜卡把手放在爱丽莎的肩膀上。爱丽莎挣脱了,杜卡此时此刻的触碰让她感到厌恶。真是难以相信,她以前居然喜欢过杜卡,几天前她还在想,等她和杜卡都向足够多的人证明了自身的魅力和受欢迎程度后,也许有一天他们两个还能够重新开始。也许他们会成为本世纪的最棒爱情故事。 如果没有杜卡,爱丽莎现在就不需要盯着屏幕上的这个代表着卢米的红点。如果没有杜卡,她现在也不需要替卢米担心,替爸爸担心。是杜卡想要留下那些钱,也是杜卡提出来去学校洗那些钞票。好吧。爱丽莎承认自己的想法不合理,她知道她不能把现在面临的糟糕处理都怪到杜卡头上,可是恨杜卡,比恨爸爸要容易得多。 爸爸。爸比。爱丽莎到现在还管爸爸叫爸比。她一直都是爸爸的乖乖女,尤其是妈妈在外出差的时候。从她能记事起,妈妈经常长时间出差在外。爱丽莎和爸爸想出了许多好玩的事,比如把床垫、被子和枕头都拖到客厅里,把它们搭成巨大的城堡。她和爸爸晚上就睡在这样的城堡里。爸爸给她做维尼小熊形状的煎蛋,大声唱保拉·科伊吾聂米[9]的流行歌曲给她听。对于她的唧唧喳喳,还有她古灵精怪的心血来潮,爸爸从来都不会厌烦。爱丽莎第一次失恋,是向爸爸哭诉。短短一年前,她和爸爸还一部接一部地一起看《星球大战》。每次看到最后都以他们两个的星际爆米花战斗结束,妈妈在一旁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两个,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刚刚过去的这几天,从爱丽莎身边带走了那个她以为她了解得不能再了解的爸爸。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奇怪的男人,这个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一起背叛了妈妈。这个男人还卷入了犯罪活动。爱丽莎真想面对面地看着爸爸的眼睛问他: “德尔霍·瓦萨宁,你到底是谁?” 她为卢米而感到害怕,但她更怕知道卢米真正查出了什么。她的生活中最安全的、最可以信赖的那一部分被抽走了,她不知道自己还经不经受得住更多被暴露出来的事实。估计到那个时候,她只能努力经受住。 卡斯培摆弄着手机,突然猛地抬起头看着爱丽莎和杜卡:“糟糕。我现在才想起一件事。” 爱丽莎的心跳得更快了:“什么事?” “去参加宴会的人谁都不能带手机进去。听说北极熊在这方面特别谨慎。”卡斯培说。 “你现在才想起来啊!”杜卡不高兴地说,“那么卢米能用什么向我们报告她的情况呢?” 爱丽莎倒是没有恐慌。 “我不认为这个对卢米会成为问题。她肯定会想出办法告诉我们她一切都好的。” “看来你很信任她啊?”杜卡用审视的眼光看着爱丽莎说。 爱丽莎心想:我对她比对你们两个要相信得多得多。当然,她很感激杜卡和卡斯培让她今晚不用在这么大的房子里一个人守着电脑屏幕上的定位器。但她已经决定了,等这一切都过去后,她会单方面解除跟杜卡和卡斯培的友谊。他们三个不会再是形影不离的三人小组。 爱丽莎的目光又情不自禁地去搜索电脑屏幕上的红点。卢米现在在做什么?她现在在想什么?爱丽莎摸起了自己淡黄色的鬈发,把发尖塞进嘴里。从小时候开始,含着头发尖就可以让她平静下来。她知道这样做会让杜卡不高兴,可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如果她不告诉我们她一切都好……” 卡斯培这句没有说完的句子在空气中回荡。 “那么我们就按照原计划行动。”爱丽莎说,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坚定。 “那个定位器放在她身上的什么地方?”杜卡问。 “大腿上面,用丝袜绑着。”爱丽莎回答。 “要是有人发现了定位器怎么办?”卡斯培间,“要是有人把定位器从卢米身上扯下来扔进了垃圾桶,要是卢米被人杀掉了,然后被塞进某个柜子或者弃尸荒野,我们怎么知道?” 爱丽莎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真想打卡斯培一巴掌,或者至少弹一下他的脑门。 “你们两个现在马上给我闭嘴,因为这根本就不起作用。你们两个可以停止瞎扯,直到你们有有意义的话要说再开口。卢米现在在参加宴会,那里一切都好,一切都像我们预计的那样进行着。要是她能听见我们现在胡思乱想说的这些话,她肯定会嘲笑我们。” 爱丽莎快步走进厨房。她真想喝点能让她平静下来的东西。她的目光触到了妈妈的红酒架子上。如果架子上少了一瓶酒,妈妈应该不会发现。两杯红酒能软化她的思绪和恐惧,让它们变得容易承受一些。 爱丽莎的手指已经轻轻地触到了一个酒瓶的瓶颈,可她忽然决定还是不喝了。 不行,她得保持清醒。她得做好准备,卢米随时都有可能需要她的帮助。 25 每个酒篮子里都放了16瓶红酒。篮子一共有4个。酒瓶是容积为0.75升的玻璃酒瓶。卢米记得她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一个空的红酒瓶的重量是450克。再加上篮子的重量,放在冷冻柜的盖子上的东西加起来差不多一共有77公斤重。 这个念头并不让人觉得舒服。 卢米曾经在健身房里用腿部推举训练机举起过100公斤重的重量,但是这不是腿部推举训练机,这是冷冻柜。 卢米甩掉脚上的高跟鞋。她把后背贴在冷冻柜的底板上,尽量找好支撑点,再用脚底板去踢冷冻柜的盖子。她用力蹬。没有效果。 低温症。当人体的温度下降到35摄氏度以下,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症状:打冷战,有寒冷感,行动笨拙,肌肉颤抖。 等体温再往下降一点,寒冷感就会消失,肌肉也会停止颤抖,知觉会变得麻木,呼吸和脉搏都会变缓。当体温下降到30摄氏度以下的时候,出现心率不整的风险就会大大上升。 到时候身体的自我保护机能就会把热的血液运送到最重要的器官去,而把冷的血液运送到四肢。手和脚会慢慢失去行动能力。运动也会变得更困难。四肢多余的运动会让身体中冷的血液移动。一旦冷的血液流到心脏,就会让心肌变冷,从而引起心室颤动甚至死亡。 深度的寒冷对卢米来说也不陌生。她秋天跟男朋友分手后,就开始时常去高品欧亚公共桑拿[10]蒸桑拿、游泳。湖水的水温降得越低,她的感觉就越好。当纳西湖的水开始结冰,卢米有生以来第一次跳进冰湖里的时候,她觉得那种感觉再美妙不过。在冰湖上凿一个洞,在里面游泳的感觉简直就像吸毒。每次她从结冰的湖水里出来,她都感到一阵热度扫过她的全身,肾上腺素在她的血管里歌唱,她的脑子微微的有点晕,像是刚要喝醉。这种感觉让她渴望想要获得更多、更多、更多。 在公共桑拿房里,卢米算得上是个异类。绝大部分定期光顾桑拿房的都是老头老太太。他们当中有的人能戴顶桑拿帽,坐在气温高达120摄氏度的桑拿房里,每个人脚上都穿着适合冬泳时穿的泳鞋。卢米还没来得及买冬泳泳鞋。去蒸桑拿的老头老太太都亲切地叫她“小姑娘”。这个称呼倒是很适合她。在这个公共桑拿房里,卢米从来都没见过二十岁以下的人。三十来岁的男男女女倒是时而能碰到,他们大多数不是来开婚前派对,就是有什么别的狂欢。 冬泳场里一般都很安静。那些坚韧的冬泳者即使泡在冷得刺骨的湖水里,也不会喊叫,不会呻吟。他们像淬火般地去冰湖里泡几下,然后站起来,在桑拿房外面站一会儿,任凭热气从皮肤上散发出来。卢米喜欢这一刻。她在这一生中很少经历过什么让她感觉到神圣的东西,但是圣诞节的前一周的一个晚上,她又去蒸桑拿、冬泳了,院子里点起了灯笼,星星在天空中闪烁,冬泳过后她觉得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彻底醒了,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奇怪的情绪,那是感激、思念、悲伤和幸福的混合物,其中还有一丝神圣感。她看着满天的星星,看着被皑皑卢米压弯了的松枝,看着傲雪挺立的杉树,那一刻,她感受到了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宁静。 在冰冷的湖水里冬泳有益身心,躺在冷冻柜里却对身体绝对没有任何益处。零度的湖水跟零下十八摄氏度的冷冻柜完全不是一码事。 卢米现在真希望自己平时上生理卫生课的时候能更专心一些。她拒绝让大脑思考在缺氧的情况下身体会有什么反应。现在只能集中精力把盖子踢开。就算这么做意味着四肢多余的动作,或者过快地消耗掉冷冻柜里的氧气也都无所谓了。 可是她的两条腿就像两根已经被冻僵了的树干。 卢米大力地吸气,让肌肉紧绷到极限,双脚用力蹬,用力蹬,用力蹬。 冷冻柜的盖子移动了一点,可是幅度太小了。卢米没有力气再用力了,盖子又落下来紧紧地盖死了。 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上了她的眼眶,虽然她根本没有想哭的意思。她只是那样的绝望。居然是这样的结果,多么的滑稽。她做的一切又是多么多余。她不想死。她不想在她在坦佩雷生活了几年,刚刚觉得生活值得她为之活下去的时候,就这么死去。 卢米公主躺在玻璃棺材里。永久地沉睡过去。 不,童话的结局不是这样的。 卢米想着那个女孩,那个曾经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她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即使是在她人生最黑暗的时候也没有放弃过。 她稍稍改变了一下姿势。闭上眼睛,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了腿部的肌肉上。她平时做的那些深蹲练习和挺举练习没有白做,她花在腿部推举训练机上的功夫没有白费,她跑步的时候做的上坡冲刺的训练也没有白费。 肌肉里有灼烧感?就让它烧好了。这是好的灼烧感,是有效的疼痛。再来一遍。甚至可以一边用力一边唱着歌! 卢米蹬啊,蹬啊,蹬啊。腿部的肌肉在颤抖,疼痛灼烧着她的大腿,紧闭着的眼睑外闪着奇怪的画面。 她感到冷冻柜的盖子在上升。她不投降,不对大腿的肌肉仁慈。她听到了酒篮移动的声音,她听到了篮子倒地的声音,她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 玻璃碎裂的声音,像是仙女敲响了魔幻的铃铛。这是全世界最美妙的声音。 现在她站起来了,完全推开了冷冻柜的盖子。寒冷和疲倦让她颤抖不已。地板上成了红酒和玻璃碎片的海洋。卢米把高跟鞋重新穿到脚上,爬出了冷冻柜。高跟鞋有个好处:只有很小一部分鞋底接触到了地面。她仔细躲避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小心地走到门口。 这个时候卢米才意识到,她刚才完全可以大声呼救。肯定有人能听见。 可是她的脑子里从来都没有起过求救的念头。她从来都没有喊过救命。 玻瑞斯·索科洛夫在旁边看着,他注意到来参加宴会的人开始慢慢放松。他缓缓地抿着杯子里的杰克丹尼,他最喜欢的威士忌。北极熊没有忘记他的嗜好。玻瑞斯现在不是在工作,所以他可以集中精力来享受美酒和眼前的美人。美丽的女人,他总是乐于欣赏。欣赏中也有一丝悲哀,因为他知道得太过清楚,论年龄,他都可以当这些美女的爸爸了。也许他能从这些美女中挑一个陪他过夜,可是美女陪他的时间不会长过一个夜晚。玻瑞斯多年前就已经失去了拥有长久而正常的两性关系的机会。过往的几十年的孤独的光阴从他眼前掠过,在这几十年里,最值得他信赖的伙伴正是杰克丹尼。 北极熊不希望宴会里出现违法物品。这也是北极熊的防范措施之一,想来还是很明智的。万一警察搞突然袭击,任何人都不会被逮个正着。至于酒嘛,喝多少都不犯法。 有时玻瑞斯觉得自己讨厌毒品。没错,毒品让他有工作可做,给了他富足体面的生活;给了他在鲁斯科[11]的别墅,不受邻居干扰;给了他影响力;当然也给了他女人。遇到适当的时机,他也不会拒绝吸上两口高纯度的货,不过针管注射他从来都不去碰。 可是他的生活仍然充满了无止境的压力:必须保证货能顺利抵达芬兰,必须处理货物的分销,管理好手下的小贩,开拓新的客源,还要担心老客人会不会捅篓子。手里拉的线太多了,他感到力不从心。 以前,只要把势力范围里的那些个叫塞尔基、尤尔基、马赫幕德或者皮特的人清理出去就够了。现在却需要跟各路现在却需要各个路网店和电子邮箱抢生意。五花八门的变种毒品已经和传统毒品并驾齐驱了,甚至有后来居上的趋势。吸毒的不出家门,坐在电脑前就能轻松从网上订购这些东西,然后到邮局去取就行。和这些.com的竞争都快让玻瑞斯崩溃了。 北极熊提出他们的目标群体应该是有钱、漂亮的成功人士。这个想法很好,可是难以实现。为了维持生意,必须也得卖货给最底层的那些只能用现金支付的人。有人卖掉了笔记本电脑来买货,有的干脆就用笔记本电脑来交换。有的人的银行账户支付记录,社会救助部门盯得死死的。也有人无法上网买货。 如果这一行不是这么危机四伏,玻瑞斯也不会杀掉娜塔丽。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关心这个女孩,他对这个女孩的关心比他对自己承认的还要多得多。他甚至对娜塔丽和德尔霍的私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管他知道这里面有风险。 同时玻瑞斯也意识到了,德尔霍跟娜塔丽的不正当关系是老虎凳上的一颗螺丝钉,说不定他哪一天就能用这颗螺丝钉把德尔霍·瓦萨宁按在老虎凳上。这个白痴警察,居然扬言要收手。走着瞧吧。玻瑞斯十分肯定德尔霍·瓦萨宁有一天会爬着回来,跪着求他让他继续干下去。到时候他会同意,不过他一定会收紧条件。死条子到现在为止活得有些过于潇洒了。德尔霍·瓦萨宁说他没有收到钱的时候,看起来出奇的诚实。也许他说的甚至是真话。也许那天夜里有人趁着天黑偷走了那个塑料袋。这些玻瑞斯认为都不重要。那些钱本来就是给瓦萨宁的,玻瑞斯倒不是心疼那几个钱。最关键的是,瓦萨宁好像也不怎么心疼这么多的钱。看来往后死警察也不用再指望能拿到这么丰厚的酬金了。 要是娜塔丽肯耐心地做她分内的事,肯定能等到后半辈子有保障的美好前途。这孩子肯定能成为玻瑞斯的左右手。可是最近这个孩子变得越来越不安分,开始胡思乱想。这一点玻瑞斯从她的表情、还有她说话的语气中早就看出来了。玻瑞斯什么都不用做,只去了一趟莫斯科,娜塔丽的弟弟就把姐姐的计划连细枝末节都和盘托出了。 玻瑞斯本可以不把钱留在家里,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娜塔丽所有的计划全都落空。但他想试一试娜塔丽,考验一下女孩对他的忠诚。虽然他直到最后一秒都由衷地希望女孩能够醒悟,可是衡量的指针还是跌到了负数。娜塔丽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其他的选择,他只能除掉她。太遗憾了。玻瑞斯·索科洛夫曾经那么希望全世界所有的人中,只有娜塔丽不会让他失望。 杰克丹尼软软地滑下喉咙,带来一阵暖意,但玻瑞斯还是多余地吞咽了两下。 娜塔丽的尸体他明天再弄走。今天不是干脏活的时候。 26 时针快指向午夜十二点了。聚会也变得越来越吵闹。音乐震耳欲聋。酒水也从气泡酒换成了烈酒。女士们的妆容开始变花了,男士们纷纷解开领结。 但现在还不到彻底放纵的时候,还不能忘记所有的行为举止规范,不能敞开肚子喝免费的酒水,不能找茬吵架,或者溜到最顶层的房间里休息。今晚最大的节目,最后的高潮还在后面。 那就是北极熊的出场。 所以卢米也留下来了。她从冷冻柜里出来以后把自己关进了女洗手间,脱下晚礼服,站在马桶上手握淋浴喷头往身上浇热水。手和脚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她用擦手纸擦干身体,重新穿上晚礼服,补了补妆。她脸上的妆倒是保留得出奇的好。也许爱丽莎真的应该考虑去当化妆师。至少她帮卢米化出了这种不但经得起吃喝,还扛得住冷冻的战斗妆。 对那些在女洗手间门口排着长队等得不耐烦的女士,卢米只是平静地抬了抬眉头,什么都没说。 原则上说卢米可以离开了。她已经完成了任务。她已经清楚了爱丽莎的爸爸一直在和毒贩子玻瑞斯·索科洛夫合作。爱丽莎的爸爸向索科洛夫提供信息并对警方隐瞒毒品走私的情况,从中收取现金作好处费。卢米知道地下室的冷冻柜里躺着一个叫作娜塔丽的女人的尸体,是索科洛夫开枪打死了·娜塔丽。卢米掌握的这些信息足以把索科洛夫送进监狱。爱丽莎的爸爸也会同时被关进去,但这无可避免。 可是卢米还是留下来了。在她得以见到北极熊之前,她的好奇心是不会得到满足的。北极熊,那么神秘,跟传说中的人物一样,人们谈论北极熊的时候都得压低嗓门。她在一间间魔幻般的房间里闲逛,而这些房间似乎怎么逛也逛不完。 有个房间完全被刷成了粉红色。卢米想这个房间肯定会是爱丽莎最喜欢的。过了两秒钟后,卢米才意识到爱丽莎不会喜欢。她发现在棉花糖、粉红色的独角兽、玫瑰花瓣和蕾丝枕头之间藏着五花八门的粉红色的成人玩具,从细小的鞭子到特大号的按摩棒一应俱全,让她感到恶心。看来这真是给成年人的童话,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口味。一对男女搂在一起摇摇晃晃地走进这个房间,看起来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开始享用房间里的这些玩具,卢米连忙走开。 时钟离午夜越近,聚会的气氛就越来越火热。所有的人都在等待,所有的人都在渴望。离午夜只有十秒钟的时候,人群开始倒计时。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二楼的大厅,所有的人都挤在一起。 十。 卢米往旁边瞟了一眼,她看到了德尔霍·瓦萨宁。德尔霍的手指有些紧张地敲打着已经喝空了的酒杯。 九。 音乐声渐弱,最后彻底消失了。 八。 大厅里的灯光也变暗了。只有打在天花板上的星空照耀着聚会的人群。 七。六。五。四。三。 卢米想着这个场景的荒诞,差点“扑哧”笑出声。她居然在这里。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女生,因为两天前在一个错误的时间走进了学校的暗房,她的生活就被带进了一条奇怪的轨道。 二。 人群没有再高声大喊,而是平缓地、恭恭敬敬地念出了最后一个数字。 一。 黑暗涌进大厅。一切都安静下来了。隐隐响起了叮呤声,像是遥远的马铃声。片片雪花从大厅的天花板落下来,跟真的雪花一样。卢米的手指触到一片雪花,雪花马上就碎成了粉尘。 突然,强烈的聚光灯照亮了大厅的正中央。 两个女人。两个都穿着雪皇后的装束。雪皇后这个名字对于她们比对于冷冻柜里的娜塔丽要适合一千倍。这两个女人是同卵双胞胎。她们像是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大厅中央。卢米估计不出她们的年龄。她们可能只有二十几岁,也同样有可能有五十多岁。离得这么远是看不到她们的手和脖子上那些可以暴露出年龄的皱纹的。 大厅里的掌声像要爆炸了,经久不息。两个女人庄重地朝人群挥手。这时卢米才注意到其中一个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冰花图案的白银饰物,另一个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熊图案的白银饰物。 冰和熊,合起来就是北极熊[12]。原来北极熊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可她们两个是一起的,是一个整体。 两个女人等人群安静下来后开始说话。她们两个流利地交替发言,卢米几乎听不出来什么时候是她们中的哪一个在说话: “冬天是童话的季节,所以我才想把“童话”作为举办这次聚会的主题。梦、梦想和噩梦。童话就是从梦幻中创作出来的。你们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我想感谢你们。你们在和我们一起制造梦想,关于一个更和谐、更高效也更有意义的社会的梦想。对我们来说,界线是用来打破的,制度是用来更改的,常规是用来质疑的。狂欢吧!请你们暂时忘记常规世界的条条框框。今天这一切都是为你们准备的。生活也是为你们准备的。” 卢米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到底想说什么,她们没有说任何具体的东西。她们说着不带任何口音的英语。就算卢米带了录音机,她也录不到任何对这两个女人不利的话。这两个女人到底都参与了什么?她们是不是躲在背后操纵着今天来的所有的这些人?这两个女人的所作所为当中又有多少属于犯罪行为? 卢米看着疯狂的人群,明白了。她永远都解不开这些谜题。北极熊真实的作为就像从天花板上落下的人造雪。你越是想抓住它,它就越容易破碎,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没有任何能力去和北极熊对抗。也许这两个女人也只是幌子。她们是抓不住的,谁对她们都无可奈何。 但卢米还是能把索科洛夫送进铁窗。暗房里带血的钞票引发的一连串事情应该到头了。这就足够了。 现在,她想回家。 27 “我不需要镜子来告诉我你是今晚最美的女人。” 男人呼出的气热热地吹在卢米的耳朵上。他的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卢米的腰。卢米在心里暗骂。刚才那个骚扰她的人又找到她了,而且恰恰是在卢米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出人意料地把卢米囚禁进了他紧握的怀抱里。从男人呼出的气体可以看出来,他绝对不止喝了两杯白兰地。卢米从男人握她的力度,意识到她根本不用做无谓的挣扎。那样做只能引起旁人过多的注意。 “我都开始担心你已经失踪了。这可不行。我们两个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完呢。”男人在卢米耳边低语,把硕大的、宽肩膀的身躯靠在卢米的背上。 卢米估计男人的体重至少有90公斤。万一惹恼了他,说不定他的力气会大得出奇。现在只能采取别的策略。 “你不会已经着凉了吧?”男人问。 还好没有,卢米心想。 卢米转过身,差点和男人脸贴脸。男人的眼睛带着血丝。他的西装外套不知道被他放到什么地方去了。腋窝下,两团大大的深蓝色的汗印在浅蓝色的衬衫上扩散。他的领带有点松。卢米装出自信的样子抓住男人的领带,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走,我们去楼上的房间看看童话是怎么结束的。” 然后她轻轻咬住男人的耳垂,强压住想吐的冲动。是的,这种角色她也可以胜任。 男人的脸上泛起了满足的红晕,舌头舔了舔嘴唇。 “那我们还等什么。” 沿着楼梯走上楼的时候,卢米感到男人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的后背。现在尝试逃跑根本就是徒劳。她的腿有些颤抖,但她强迫自己让脚步变得放荡,充满了暗示。如果她现在是走在一个真正想和他去楼上的房间的男人前面会是什么感觉?在他前面上楼,走进房间,然后把整个世界都锁在门外。阳光暖暖地晒着皮肤,防晒霜的香味,度假小屋湖岸上的木头浮桥的台阶,她笑着跑上台阶。那些稳重地跟在她身后的脚步,她在期待的灼烧中听着那些脚步的声音。 这一切都不用再回忆了。那是夏天发生的事,可是离现在却好像中间已经间隔了永远。 现在是现在。现在这种情况她也可以搞定。 卢米把男人带到一个空房间。房间正中央有一张巨大的欧式铁床。她把男人往床上一推,男人就躺在了床上。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尽量表现得自信、霸道。 “我就知道你是只野猫!我就喜欢这样的。我肯定会把你驯服的。不过我先让猫咪自己玩一会儿。”男人念叨着开始脱衣服。他舒服地躺在床上。卢米关上门,在锁孔里转了一下钥匙,然后走到男人身边。男人伸出汗淋淋的手掌来抓她。 “啧啧,首先得让猫咪自己玩一会儿。”卢米提醒男人。她把男人死死地按在床上。 男人迷醉的眼睛里燃起了光亮,卢米平静下来。现在这个男人完全受她摆布了,至少这一刻会受她摆布。 她分开两条腿坐在男人身上,男人马上贪婪地摸起了她的大腿。 “这是什么……?”男人问,额头上堆出一堆不解的抬头纹。 该死,卢米心中暗骂。她迅速抓住男人的两只手,把他的手抬过他的头,向床头靠去。 你现在乖乖听话。她在男人耳边小声说。她左手抓着男人的手,右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条粉红的、毛茸茸的东西。 “原来你喜欢玩绑人游戏啊?”男人满意地说。 卢米“咔嚓”一声,把男人的两个手腕铐在了铁床床头的栏杆上。 “不是特别喜欢。”卢米说着站起来,“不过希望你会喜欢。” 男人过了一阵才明白卢米根本没有回到床上去的意思。可是当这个意识从他被白兰地灌晕的头脑里跳出来变得足够清晰的时候,当他因为意识到上当而愤怒地大喊出声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了。卢米从外面锁上了房间的门。 卢米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前,打开窗户,把房间的钥匙和手铐的钥匙一并扔向后院的雪堆。两把钥匙立刻就陷进雪堆不见了。男人应该不会再成为阻止卢米回家的障碍。 德尔霍·瓦萨宁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看着冬夜的黑暗。 他放弃了。 他意识到了,他根本就不可能说服北极熊付给他一笔可观的停手费,或者确切地说是说服两个人。他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称呼这两个女人,两头北极熊?还是一个称北极,一个称熊?他刚才跟其中一个女人的一名保镖谈了谈,请求和北极熊见面。他的请求立刻就被回绝了。等他郑重强调他收到了和北极熊见面的邀请时,保镖只是冷冷地说收到邀请并不意味着什么。他根本就用不着幻想北极熊会对他这种什么都不是的人感冒。 当他看着其他收到邀请来参加聚会的客人时,他才明白保镖说的没错。他对北极熊来说就是一只苍蝇。玻瑞斯·索科洛夫也只是一只苍蝇,充其量是只牛虻。在整盘棋局里,他们都只是不起眼的棋子甲乙丙丁。 德尔霍只能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人。他只能回家,拥抱女儿,给妻子写电子邮件,告诉老婆他很想她。他得好好想一想,等他丧失了最重要的收入来源后,他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应该不至于走投无路。没错,债务确实是有,可他毕竟还有工作。妻子也有工作。日常开支当中也有节约的空间。赌博游戏肯定是不能玩了,只不过停止赌博他已经计划了很久了。娜塔丽的事情他倒是用不着花钱了,因为娜塔丽已经不在了。德尔霍的双手开始颤抖,他开始感到恶心。他不应该去想娜塔丽,他现在还不能让痛苦占据他的心。他必须保持理智,必须保持冷静。他必须想一想今后的生活。也许用不着什么东西都买最贵的给女儿。他们一家三口最后都平静下来,过简单的生活,花更多的时间在一起,过普通人过的生活。 普通人的生活不包括向毒贩子透露内部消息:警方下次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搞突击检查,哪些小贩给警方当线人,警方会在边境拦截哪些货车,警方正在计划哪些打击毒品犯罪的行动。普通人的生活也不包括接收毒品被藏匿在什么地方的暗号,或者逮捕被举报的小喽啰。这些人都是索科洛夫一伙因为种种原因想要除掉的。德尔霍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依靠索科洛夫的帮助办了很多大案。他想过了,他们双方都可以从这种交易中获益。索科洛夫想成为坦佩雷毒品生意的龙头老大,德尔霍想把最危险的那些毒贩,那些把不干不净的混合物,或者直接把剧毒化合物当作正经毒品出售,最后造成人员伤亡的小贩送进牢房。 他一再宽慰自己的良心说索科洛夫卖货的对象大多是严格控制服用量,不会因为吸食过量而被送进抢救室的所谓“消遣型吸毒者”。其实他很早就知道了,这只是真相的一部分。索科洛夫对那种可以拿去买面包和牛奶救命的钱也来者不拒。只不过德尔霍选择了闭眼不见而已。 德尔霍现在也想闭眼不见。他忽然觉得累极了。他想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德尔霍又看到了那个年轻女孩。之前他就注意到了女孩的晚礼服。现在他还注意到了女孩拿的白色皮包。他一向对女人的皮包并不怎么清楚,但是这个女孩拿的皮包他再清楚不过。那是一个爱马仕皮包,至少要好几百欧元才买得到。他知道是因为他刚刚给宝贝女儿买了一模一样的包作生日礼物。女儿想要这个包已经想了好久了。 一模一样的晚礼服可能是巧合。 一模一样的皮包也可能是巧合。 但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东西同时出现在这个女孩身上就肯定不是巧合了。 德尔霍几步就走到女孩身边,紧紧抓住女孩的胳膊,要女孩解释。 玻瑞斯·索科洛夫发现德尔霍·瓦萨宁和一个年轻女孩争吵起来了,马上来了兴趣。他走过去,从德尔霍说的芬兰语对白里至少听明白了德尔霍说女孩的皮包和晚礼服都是他买的。好像鞋子也是。 玻瑞斯笑了。看来这个芬兰条子有捞钱给女人花的习惯,而且不光光是给娜塔丽。死条子最好现在就废掉这个习惯。玻瑞斯正要扭头去别的地方,突然他从警察语速极快的话里听到了“女儿”这个词。 玻瑞斯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僵在了原地。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如果穿红色晚礼服的女孩是德尔霍·瓦萨宁的女儿,那么毫无疑问,这个女儿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女儿也知道是什么人在培尼基追她。也许她还知道娜塔丽,知道钱的事。再说德尔霍·瓦萨宁的女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最好过去跟女孩聊聊,确定女孩认识到了她需要跟她老爸一样保持沉默。 卢米想抽出被爱丽莎的爸爸紧紧握住的手,不过警察先生明显习惯了和不愿意配合他的人打交道。他的手就跟铁钳一样握得死死的。 “你快点回答我!你怎么会有爱丽莎的皮包?” 卢米看到玻瑞斯·索科洛夫正在朝他们靠近。男人的眼睛散发着恐怖的目光。 德尔霍·瓦萨宁靠她靠得太近,近得令她反感。瓦萨宁嗅嗅空气,吼道: “你竟然还用了爱丽莎的香水!” 玻瑞斯·索科洛夫离他们只有三步路的距离了。 卢米必须脱身。 她用力把皮包往爱丽莎的爸爸的胸口一推:“给你。不过很抱歉我没有办法把香水还给你。” 德尔霍·瓦萨宁一怔,握住卢米的手松了那么一点点。这就够了。卢米抽出手,往楼梯跑去。她听到索科洛夫在她身后用俄语喊着什么。 卢米冲到楼梯,迎面走来一位打扮成了梦游仙境的爱丽丝的招待。招待端着托盘,里面放着一些用牛奶做底的饮料,估计是白俄鸡尾酒。卢米在心里对招待说了声对不起,然后一推托盘。饮料和玻璃碎片撒了一楼梯。她听到索科洛夫滑倒了,骂骂咧咧的。 这让卢米争取到了几秒钟的时间。她把高跟鞋脱下来,手里捏着鞋子冲过人群。冲到大门,从大门冲出去。她沿着两侧点着火把的小路一路往前冲。 火,跟我一起走吧。整件事越来越像美国电视剧《双峰》里的情节,只缺少从哪个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小矮人的桥段了。 玻瑞斯·索科洛夫追到大门口对门卫喊: 抓住她! 两个门卫转过身堵住了路,像是两个大柜子,无法穿越。 卢米突然改变了方向。玻瑞斯·索科洛夫跟着她。高高的墙把建筑物围了个严严实实。卢米跑向最靠里面的墙角。天色漆黑一片,雪扎着她的脚底板,她的脚上只穿了一双薄薄的丝袜。 卢米用手快速地触摸着墙体。墙上没有支撑点。就算是长尾猴估计也爬不过去。她总算在墙上找到了一个小洞。她把一只高跟鞋的鞋跟卡进洞里,踩着鞋子爬上去用一只脚站着,差点没平衡好掉下来。索科洛夫已经快到墙边了。 卢米用同样的方法把另一只高跟鞋也砸进墙里,再往上爬。索科洛夫的手抓住了她的晚礼服的下摆。 “唰”,晚礼服的下摆被撕破了。 高跟鞋的鞋跟断了。 鞋子掉进积雪里,只有鞋跟还卡在墙上。卢米的脚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在空中胡踩去寻找支点。好在她的手指已经紧紧地抓住了墙头。她费尽了力气才把整个身体撑上墙头,索科洛夫已经快抓到她的脚了。 卢米跳下墙头。柔软的积雪接住了她。索科洛夫没有跟着她翻墙,而是跑回大门,再跑出来追她。卢米又开始在雪地里奔跑。积雪没到了她的小腿。晚礼服一边的下摆已经被扯掉了,露出了她的整个大腿。 卢米想:也好,免得跑起来碍事。 在雪地里奔跑是很耗体力的。寒冷用尖利的牙齿噬咬着她。 玻瑞斯·索科洛夫被越甩越远了。卢米加快了脚步。在过去的四天当中,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被人追着在冰天雪地里逃命了。 事不过三。童话里的英雄都有三次尝试的机会。头两次他们会失败,可是第三次他们会成功。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一次她能一劳永逸地逃脱?还是意味着追她的人总算可以抓到她了? 三次尝试。三次差错。会是哪种情况?尝试还是差错? 突然,卢米感到有东西划痛了她的大腿。她没当回事。她跑啊,跑啊,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跑,拼命往前跑。最后,追她的人的声音总算听不见了。 卢米伸出手摸了摸大腿。手指沾到了温热的东西——血。索科洛夫朝她的大腿开枪了,好在子弹只是划破了一点皮,可还是出了很多血。 卢米不想去想这个。 她只是往前跑着。森林把她揽进了怀抱,像是她被抱进了乌黑的水里。 可是现在可怜的卢米公主一个人在森林里迷路了。她完全失去了方向。她看着树上沙沙作响的树叶,不知道要去哪个方向。她继续往前跑,跳过锋利的石头,穿过荆棘密布的灌木丛,森林中的野兽在她身边奔跑,却都没有伤害她。她跑啊,跑啊,直到她的脚再也跑不动了,直到天色开始变得昏暗。 28 从前有个女孩,她跑了好久好久,直到她的腿跑不动了。可即使这样,女孩还是在跑,她在她的思维里跑,在她的想象中跑。她那双瘦小却敏捷有力的脚飞过雪堆,没有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任何痕迹。她在逃跑,像所有那些知道自己是自由的、不会被人抓住的人一样逃跑。 卢米在清醒与昏迷的边界上游走。 她不再感到冷了。她觉得很温暖。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不是件好事,可她却没有力气去计较了。她仰面躺在雪地里。 她想着那些血,那些从她大腿上的伤口流出来,流到雪地上的血。 她想象着鲜红的血怎样在白色的地上印出一条条美丽的曲线,画出精致的装饰图案,从她的身体下方往外扩散出一米、两米,扩散到整片森林。 她仿佛飘上了十几米的天空,俯瞰着躺在雪地里的自己。乌黑的头发散在雪地里,像是给她戴上了一个光环。红色的晚礼服,即使被撕破了,也像是用镶着宝石的布织成的一样。血红的弯弯曲曲的图案在不停地扩散、扩散、扩散。 太美了。一点都不难看。 你太难看了。胖子。瘦猴。龅牙。声音真难听。油乎乎的头发。脏兮兮的鞋子。胳膊上的汗毛太重。傻瓜。白痴。脑残。蠢货。婊子。 你这身衣服是从哪里弄来的?是从垃圾箱里吗? 你爸妈只要一跟你一起去到有人的地方,肯定就会难堪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如果我是你这副德行,我一辈子都不会迈出家门。 你绝对是被领养的。 永远都不会有人想和你亲嘴。 永远都不会有人爱上像你这样的人。 你在哼哼什么?如果你痛,你就喊出来好了。哦,你很痛啊?快点给我闭嘴,不然你过一会儿就真的要哭了。 你长得太丑了,你挨一顿打之后反而会更好看。 骂人的词,骂人的词,骂人的词,词,词,词,词。辱骂的句子,质问的句子,叫嚣的句子。捏,掐,抓,揪,殴打,撕扯,托拽,推搡,踢踹。 你不是那些侮辱性的词句。你不是那些叫喊和辱骂。你不是那些像被嚼得没有味道了的口香糖一样地吐到你脸上的恶言恶语。你不是落在你身上的那些拳头,你也不会因此感到疼痛。你不是从你的鼻孔里流出的血。你不受她们的命令。你不是她们的。 你的内心里总有那么一部分自己是任何人都抓不住的。那就是你。你是你自己的,你的内心就是整个宇宙。你可以是任何事物,也可以是任何人。 别怕。你再也不用害怕了。 “我再也不用害怕了。”卢米小声地对自己说。 她嘴里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气。 她还记得她们的脸,记得她们还没变声前的嗓音和她们的笑声。放学了,整栋教学楼都安静了,那笑声还一直在走廊里回荡、回荡、回荡。 她们身上的味道她记得尤其清楚。头几年是甜得腻人的香味橡皮擦的味道,然后是课间休息时趁老师不注意偷吃的散装糖果、覆盆子味的船形软糖和甘草糖的味道。她们吹到她脸上的气,同时带有甜味和咸味。后来是太妃糖味、芒果味和胡椒薄荷味的唇彩的味道。再后来是美体小铺卖的香草味道的香水——妈妈们通常会允许女儿在学校用的香水。后来几年她们身上的味道就成了真正的香水的味道。那味道每天都换,随着情绪、衣着和潮流更换。爱斯卡达最新款香水的味道。 她学会了快速、准确地辨认这些味道,大老远就能闻到,能凭借这些味道知道她们什么时候会从墙角后走过来。有时候这种辨认帮了她的忙。有时候她逃跑了,躲起来了,避免了和她们面碰面。可大多数时候,她还是没来得及躲藏。当她的头被她们按住,贴着男卫生间的小便斗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香水味道跟汗味以及小便斗散发出的臭味混合在一起时,是多么的难闻。她们命令她用舌头舔小便斗坚硬、冰冷的瓷板。 她记得她们的名字。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安娜·索菲娅和瓦奈莎。 这种情况从一年级一直持续到了九年级上半学期。每一年她们抓她都比上一年更用力,骂她的字眼都比上一年更难听,殴打也更痛。卢米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两个会选择她作为施暴对象。也许是因为她微笑的方式不对,或者是因为她该微笑的时候没有笑,还可能是因为她在错误的时候用了错误的语气说话。这些都不重要。她很快就意识到了,她永远都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外在、行为举止,让自己变得可以被安娜·索菲娅和瓦奈莎接受,让她们可以放过她。 卢米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起过自己的遭遇。她甚至不认为这是一种可以考虑的选择。在家里,什么都不说已经成了家人墨守的习惯。不要问,也不要说。一切都很好,只要坏的事情不被说出来。身上的瘀青、带血的抓痕、扭伤的手腕和撕破的衣服,如果需要解释,卢米都可以解释。学校是个战场,卢米不知道谁是敌人,谁是盟友。战略必须考虑得很周全。损失必须减少到最小。告诉老师只会让情况更糟。她想也想得出来,老师是不会相信她的。安娜·索菲娅和瓦奈莎在大人面前很会演戏。她们的微笑那么天真无邪,简直像两个天使。 暴力、折磨、屈辱。卢米拒绝用“校园欺压”这个词来思考她所经历的,因为她觉得这个词听起来不怎么严重,只是顺带就过去了,微不足道。这个词听起来就好像她们对她只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而已,只是稍微推了一下而已,是她自己摔倒的,这一切只是朋友之间的幽默。 上到八年级的时候,卢米开始暗自练习跑步和举重。她决定要让自己在体能上尽可能地优秀,优秀到可以逃跑。她一次比一次逃跑得更顺利了,可还是不能每次都能摆脱噩梦。 然后有一天,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已经很晚了,太阳已经消失进了地平线,学校的操场已经空了。卢米躲在装着有机垃圾的垃圾箱后,直到她确定安娜·索菲娅和瓦奈莎已经走了。她忍受着香蕉皮和没吃完的豌豆汤的腐臭。臭味穿过零度以下的空气,传递着有机物腐烂时产生的温热。她等啊等,等到四周完全没有声音。蔚蓝的暮色笼罩住学校的操场。难得的平静。 卢米从藏身处出来。她悄无声息地走着。她融进了蓝灰色和黑色的影子。在被人踏过的雪地上,她只是一缕不易察觉的微风。她听到了汽车声从隔着好几个街区的地方传来。她听到了狗在远处的公园里叫。她也听到了积雪从教学楼的屋顶掉下来。但是安娜·索菲娅和瓦奈莎的脚步声她却听到得太晚了。她逃跑得太晚了,尽管她逃跑的力量在她的腿里快要爆炸。她们两个把她逼到了学校操场的一个靠后的角落,那里只有一堵高高耸立的砖头围墙。她向围墙跑去,迅速摘下手套塞进衣兜里。她跑到围墙前,手指触到了粗糙的砖头。她试着爬上去,她的脚找不到支点,她的手指在空气中变冷,抓不牢围墙。她掉进了陷阱。 卢米转过身,后背紧紧地贴着围墙,做好挨打的准备。她已经学会了怎样挨打。她知道怎样才能最好地保护自己。她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吸气,什么时候应该呼气,什么时候绷紧肌肉,什么时候放松肌肉。她只希望她们今天打她的时间不会持续太久。她好冷,又想小便。她想回家。她想吃爸爸煎得稍稍有点焦的炸鱼条,她想回家做作业,不用想任何事。 安娜·索菲娅和瓦奈莎离她越来越近了。她们什么都没说。沉默比谩骂和威胁更糟糕。沉默凝聚成了等待,让卢米感到嘴里一阵恶心。两个女孩无声地靠近她,像两匹狼。卢米宁愿面对饥饿、愤怒的狼群,也不愿意面对这两个头发在昏暗中闪着光泽、嘴唇红得发亮的女孩。她们是比狼更加危险的猛兽,在她们的身体里跳动的不是温暖的心,而是可以冷却一切的冰冷。 卢米慢慢地从十开始倒数,准备迎接第一下身体上的侵犯。她不知道这一次等待她的会是轻轻地推一下肩膀,重重地踢一下肚子,还是喷到她脸上的温热的、带着胡椒薄荷味道的口水。 十,九,八,七…… 突然,卢米感到有股滚烫而火红的东西在她的身体里膨胀。这是种陌生的感觉,不像是从她的身体里出来的。仇恨、愤怒、强烈得足以蒙蔽双眼的想要拒绝恐惧的愿望。数字从她的脑海中消失了,思维消失了,时间和空间也消失了。事后她说不出来当时发生了什么。她的记忆缺失了一块。时间的线条里多出了一个黑洞。 安娜·索菲娅躺在雪地里,她骑在安娜·索菲娅的身上铆足了劲揍她的脸。她手背上的骨节沾到了热热的、深色的东西。她隐约意识到这是从安娜·索菲娅的鼻子里流出来的血。与其说她感觉到了,不如说她猜到瓦奈莎想把她拉开。她用肘关节用力对着瓦奈莎的肚子一捅。瓦奈莎只好松手。 卢米不知道她打她们打了多久。她远远地看着自己。她看到了一个女孩,女孩失声痛哭,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从女孩的眼眶和鼻子里流下来。她看到女孩的手抬起,落下,一次比一次无力。这个女孩真的是她自己吗?她和她们之间的角色是不是完全颠倒了?安娜·索菲娅呻吟着,双手护着脸。瓦奈莎捧着肚子,大喊着让卢米停手。卢米回过神来,像是出窍的灵魂回到了她的身体。她感觉到了被她骑在跨下的安娜·索菲娅柔软、屈服的身体,与此同时,仇恨消失了。 她站起来,双腿在发抖,双手不由自主地下垂着。严寒针一般地扎着她的手指。她擦擦脸上的泪水。安娜·索菲娅坐起来弯着腰,瓦奈莎蹲在她旁边,帮她擦掉身上的血迹。她们没有正视卢米的眼睛,卢米也没有正视她们的眼睛。谁都没有说一个字。沉默比语言说得更有力。 卢米拖着两条疲惫、颤抖的腿往家的方向走去。她不怕那两个女生会跟踪她、报复她。她什么都不害怕,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不想。快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在路边停下来呕吐了一地。吐出来的豌豆汤居然跟吃下去之前几乎一模一样。 到家后她趁爸爸妈妈还没看见她,就直接溜进了厕所。从镜子里,她看到的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孩,脸颊上带着血迹。卢米抬起手,诧异地去摸自己的脸颊,镜子里的女孩也跟她一样地摸起了脸颊。血不是从她的身上流出来的。那是安娜·索菲娅的血,是她用手擦脸的时候沾上的。卢米用最热的水洗脸洗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她用肥皂使劲搓手,直到把手都搓疼了。 总算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爬上床,立刻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才醒来,一晚上什么梦都没做。手机里的闹钟响起的时候,她觉得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难受,甚至比她前一天被打、被踢时还难受。 卢米肯定这件事不会到此为止。安娜·索菲娅和瓦奈莎肯定会把这件事闹大。她们肯定会惩罚她,要么通过正式途径,要么通过非正式途径。她们绝不可能不报复她。 过了一天,两天,三天,一个礼拜,一个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安娜·索菲娅和瓦奈莎真的放过了她。没错,她被孤立起来了,谁都不愿意主动和她说话,但再也没有人打过她一下,再也没有人骂过她一句,她再也没有收到扬言要杀了她的短信。 一切就像汽车撞墙一般的戛然而止。 慢慢地,卢米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总算可以轻松地呼吸了。春天来了,初夏来了,白昼的时间越来越多,离放假的日子越来越近。当她听到别的同学在毕业典礼上唱起夏天的颂歌时,她感到心中有个沉甸甸的黑疙瘩总算落地了。毕业典礼后,她拿着初中毕业证走向扑面而来的光明、夏季和自由。 雪地折射着黄色的光,然后是橙色的光,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了绿色的光。卢米看着那些光,她听到一声炮响,从天上落下无数金色的星星,然后空中开出巨大的玫瑰花,花瓣张开,融化,消散。独角兽朝月亮奔跑,行星相互旋转着起舞。 是焰火。 为北极熊燃放的焰火。 时针已经快要指向凌晨一点了。 卢米想起了用丝袜绑在大腿上的那个小小的定位器。她回忆着她跟爱丽莎是怎么说的,万一她没有回去或者到了午夜十二点,他们还没有她的消息,应该怎么做。 必须在时钟敲响12下以前离开宴会。 可是,这不是另外一则童话吗?灰姑娘? 焰火的爆炸声还在继续。卢米漂浮在颜色的海洋里。她觉得很舒服。她好困。 每个夜晚,灯光熄灭的时候,真正的夜来临了。 蓝色的梦。 蓝色,蓝色,闪烁的蓝色。 卢米以为爆炸声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后来她才意识到声音消失了。她听到了警笛的声音。 白色的墙。消毒水的味道。明亮的灯光。 脖子上有个地方一跳一跳地疼。卢米没有力气去想是怎么回事。她的嘴里有一股抗生素的味道。 嘀嗒,嘀嗒。有液体流入她的身体。她身上接了什么东西。她隐约记得环绕在她周围的这些东西的名称。 在灯光前移动的人影。 熟悉的面孔。 爸爸,妈妈。 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从玻璃后面、水的后面、墙的后面传来。 “医生说情况已经开始好转了。亲爱的,你别再哭了。亲爱的,孩子会好起来的。她是个勇敢的女孩。” “我只是不能不想……如果我们连她也失去了,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我们不会失去她的。嘘,嘘。” 也失去她?难道爸爸妈妈以前失去过谁吗?卢米想问,可是没有力气把思想整理成一个完整的问句。光是张开嘴,她就得费不少的劲了。她只想睡。以后再问吧。让她先睡一百年。 可是这不是另外一则童话吗?睡美人? 卢米觉得自己陷进了床里,陷进了床的柔软。她感到自己从床板中间掉下去,就像是从天空中的层层白云中掉下去,开始展翅飞翔。 ———————————————————— [1]?芬兰知名画家。 [2]?坦佩雷大楼座落在野鸭公园的一角。 [3]?坦佩雷街道名。 [4]?芬兰西南部城市,历史上曾经是芬兰的首都。 [5]?芬兰著名作家(1920-1992)。 [6]?芬兰著名歌手,作词家,诗人(1950-2006)。 [7]?尤伊斯最著名的歌曲《第十五个夜晚》中的歌词。 [8]?芬兰知名纺织品牌。 [9]?芬兰当代知名流行歌手。 [10]?坦佩雷的一座公共桑拿房。 [11]?芬兰西南部城市。 [12]?芬兰语中北极熊被称为“冰熊”。——译者注 后记 四个月后 明信片上画着一个肌肉发达的裸体男人。男人抱着一只猫遮住了身上最关键的部位。卢米不需要翻过来看明信片背面的文字,就知道寄明信片给她的人是谁。 卢米: 你好! 这里一切都好。妈妈不再像刚开始的时候那么神经衰弱了。我现在晚上睡觉也不再害怕,出门走路也不再时时刻刻转过头来看看身后。休息了一段时间对我有好处。我申请了这边的美发学校。如果我能被录取,今年秋天我就可以去上学。我相信美发这项工作适合我。 祝好 燕娜 附1:我已经习惯了我的新名字。现在如果有人在大街上喊我以前的名字,我不会再回头了。 附2:我没去看我爸。也许以后我会去,但现在我还做不到。你肯定能理解我的。 附3:我给你织了一双手套。过一阵我会把手套邮寄给你。不好意思,拖了好久。现在这个天气已经不需要用手套了,不过你可以等秋天来了再戴。 卢米笑了。她看着窗外。爱丽莎,现在改名叫作燕娜,说得没错。现在是六月底,今年的六月热得出奇。所有的植物都在开花,都散发着香味。 得知燕娜一切都好,卢米也觉得高兴。爱丽莎的爸爸进了监狱,玻瑞斯·索科洛夫也是。这个案子的审理进展得极快。大概警方想尽快处理掉这件事好挽回名誉。爱丽莎的爸爸跟玻瑞斯都被判了很长的监禁。索科洛夫的爱沙尼亚手下林那特·卡斯克也被判了监禁。爱丽莎和她的妈妈搬去了另外一座城市,还改了姓名。改名换姓对她们的处境来说肯定是最明智的。爱丽莎向儿童保护部门的官员保证今后都不再沾染毒品。卢米相信爱丽莎这回肯定能说到做到。爱丽莎和她的妈妈必须找到新的方式来继续她们的生活,但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卢米伸出左手挑一挑后脑勺上的短发,让头发都竖起来。虽然这个发型让她觉得轻松而自由,可她还没有习惯这么短的发型。当她那被染成黑色的头发发根处开始冒出她自然发色的头发时,她看起来就像快要秃顶了一样。当时她就决定把头发剪短。她不想无止境地染头发,黑色的头发和她的名字让人只会加倍强化“卢米公主”这个形象,她不喜欢。现在这个超级短的头发是她自然的发色,卢米喜欢这种轻松感。 镜子里的女孩跟去参加北极熊的宴会的女孩在外观上完全不一样,这让卢米觉得更加安全。其实她并不是害怕参加了那天的宴会的某个人会在大街上认出她。一旦人的某个视觉观察脱离了当时的场景,他就会变得不可思议的盲视。由于谁也想不到穿着破旧的马丁靴和一身军装绿的派克式外衣又不化妆的女孩会出现在高级宴会上,所以结论也很明显:她没有去过宴会。人的思维的确就是这么简单,非常愚蠢,但对卢米来说很幸运。 这几个月,爱丽莎给卢米寄过好几次明信片。卢米把它们都保存在她以前住的房间的抽屉里最上面那一格的暗格里。 是的,她又回家和父母一起住了。又回到了瑞息麦基,她从小生活的地方。经历了冬天发生的那些事情后,先是警方审问了她,然后是父母。她对警方和父母都只说了不得不说的。父母要求她搬回家住,“至少先暂时住在家里”。卢米忍了,虽然她的房间充满了回忆,而且显得有些小。她每天都得坐火车去坦佩雷上学,虽然这意味着她每天起床的时间早得不人道。 暂时而已。 卢米相信她能用一整个夏天去说服父母,她一个人住在坦佩雷很安全。 在学校里,老师和同学们并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因为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杜卡和卡斯培因为聚众吸毒和偷偷闯入学校的事情败露,被开除了,但这一切校方都尽量低调地处理了。同学们私底下当然有传闻,但谁都没有把卢米和传闻联系到一起。传闻一个比一个疯狂,但任何一个传闻都远远不如卢米亲身经历的事情那么疯狂。 德尔霍·瓦萨宁进了监狱。玻瑞斯·索科洛夫也进了监狱。北极熊没有。 卢米在接受审间的过程中对北极熊闭口不提。她知道如果她说出去,只会伤害到她自己。她并没有掌握那两个双胞胎的犯罪证据。她甚至对她们一无所知。 警察也没有问她。举办宴会的建筑是玻瑞斯·索科洛夫名下的产业。其他的一切也是通过玻瑞斯弄来的。从正式文件来看,北极熊根本就不存在。谁都没有见过“他”,谁都没有听说过“他”。 卢米用手指轻轻地摸着明信片的边缘。爱丽莎喜欢给她寄明信片而不是给她写电子邮件,真是特别。这大概也是她身上的“裂缝”之一,出人意料。卢米忽然发现自己因为这个有些喜欢爱丽莎了。她想着爱丽莎的时候,在她那幅《女孩之间的友谊》的油画的一角加上了一朵小小的粉红色的玫瑰花。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这朵花。 她把明信片和其他卡片放到一起。抽屉的暗格里还有一个信封,是她刚刚出院的时候收到的。里面有两张五百欧元面值的钞票。一共一千欧元。这只是三万欧元的一个零头,谁都不会想到这一千欧元。她不知道爱丽莎、杜卡和卡斯培是不是隐瞒了更多事情。她也不想知道。 一千欧元里已经有够多的秘密了。 卢米已经习惯了自己是一个有秘密的人。她的心里总是藏着秘密:大秘密,小秘密。她关上抽屉,想象着她同时关上了那些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它们的存在的秘密: 有关北极熊的秘密和她见过北极熊这个秘密。 有关安娜·索菲娅和瓦奈莎,还在上小学和初中的时候,她们曾经都对她做过什么的秘密。 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的秘密,一个爸爸妈妈曾经失去过的人的秘密。她是爸爸妈妈心中永远的痛。卢米从医院回来后也不敢问爸爸妈妈关于她的事。这个用沉默做装饰的家不可能在突然之间换上新的装饰。 她。卢米手里拿着她的照片。照片总算是一件实实在在的证据,证明照片里的这个人是真实的,可是什么都证明不了卢米爱过这个人,也证明不了这个人爱过卢米。如果爱过呢?卢米愿意相信确实爱过。 她小心地用拇指抚摸着照片。照片里的人留着短发,浅棕色发色从小麦黄渐变成花生色。卢米看着照片里的人的脸颊、肩膀、手臂。她的目光停滞在这个人的眼睛里。她的眼睛那么蓝,让卢米想到了哈士奇。有人可能会觉得照片里的人的目光太傲慢,但卢米看到了更深的东西。她看到了温暖、不确定、喜悦与光明。 想念让卢米的内心翻江倒海,感觉强烈得令她吃惊。卢米以为想念早就淡了。她真是大错特错了。 照片里的人的名字已经到了她的嘴边,灼烧着她的嘴唇。那个她曾经低吟过也大喊过的名字。她没有喊出这个名字。她还没有做好准备。现在还没有,也许永远都做不好这个准备。 卢米往抽屉上还加了一把锁,虽然这根本是多此一举。她握着小小的、颜色已经开始变黑的钥匙。钥匙已经不再光亮了,而且很不起眼。 从前有一把小小的钥匙,这把钥匙说不定可以打开所有的锁。 童话的开头不是这样的。这样开头的是另外一个更加光明的故事。 致谢 我想特别感谢以下四个人,如果没有他们,《红如鲜血》这本书不会成为现在的样子。 我的丈夫卡罗。他在适当的时候给了我适量的称赞、支持与质疑。他的点评、观察与细致的提问在整个创作过程的每个环节中,都给了我巨大的帮助。 Tammi出版社青少年文学部的两位编辑:桑娜和萨拉。她们从一开始就相信我的创意并鼓励我写下去。和像他们这样热情而睿智的图书出版业的专业人员一起工作,给了我莫大的快乐。 我的朋友兼作家同事希里。她接纳了我对自己的怀疑,并不遗余力地向我灌注一个信念:我的翅膀可以承受。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